其他老朋友会记得她是怎样滔滔不绝地垄断了整个谈话。她的健谈是人所共知的,然而使人叹服的是她也同样地长于写作。她谈话同她著作一样充满了创造性。话题从诙谐的轶事到敏锐的分析,从明智的忠告到突发的愤怒,从发狂的热情到深刻的蔑视,几乎无所不包。她总是聚会的中心和领袖人物,当她侃侃而谈的时候,爱慕者们总是为她那天马行空般的灵感中所迸发出来的精辟警句而倾倒。
上海这一站,对林徽因来说,仅是个开端。
血缘是件十分奇怪的东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你牵我连,你疼我疼的。
我们把那叫作亲人。
再不待见的亲人,一旦他(她)遇事遇难,你的心,将会砰然碎裂,疼痛难耐。表面上你们是隔山隔水的,可心底里,有一根线,一直在牵着你和他(她)。亲人之间,哪里有真正的不相干呢?
林徽因不喜欢母亲,却又深爱着她。
这种矛盾的情感,实在让一个孩子为难。
她做过梦吧,梦里,家里一团和气。母亲变了,变得温柔贤淑,和颜悦色。父亲变了,变得很爱母亲,看向母亲的眼神,温暖多情。徽因高兴得跳啊跳,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白日光长长的。
醒来,一弯残月照冷了枕边。风吹过深深的巷子,拍打着门窗。夜的静,把她的无助拉长。现实是凉而多刺的,可爱的妹妹麟趾夭折了,母亲只身呆在北平。父亲对母亲再没一丝情意,连架也不愿意吵了的,他撇下母亲,跑来上海,决意迎娶新人进门。
新人叫程桂林,虽识字不多,但年轻貌美,性格温存,善解人意。父亲生性就是个顶浪漫的人,遇此红颜,如得珍宝。九岁的徽因,已略知人事,她的心,是向着母亲的。本是母亲的位置,却被另一个女人占领了,她自然不愿意。但她又是极崇敬父亲的,看着父亲因新人欢笑,眉目飞扬,她也跟着开心。
这样的纠缠,在一个孩子心里,挽成一个死结,再难解开。
成年后,林徽因对父母的这段僵死的婚姻仍不能释怀,她不愿自己的婚姻有一丁点那样的影子,她情愿为它哭为它闹。一次,她跟梁思成闹别扭,两人互不相让,结果,梁思成气鼓鼓上了火车,她则在家里哭得稀里哗啦。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欢喜的,因为,他们是互相在乎,才会跟对方生气。她在给沈从文的信中写道:
在夫妻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冷漠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
父母之间的冷漠,到底伤着了她,让她极早地品尝到人生的无奈与苦楚。到这时,她金色的童年,差不多过完了。
父亲在北平任职,林徽因全家迁居北平。
这一年是民国三年,徽因十岁。
上海是风情万种的,北平却是霸气十足的。一个是窈窕娇娘舞蹁跹,一个是将军拔剑对苍穹。皇城根下,带给人的,更多的是恢宏、大气和凝重。每一截城墙上,都写着历史的沧桑。随便一座建筑里,都装着故事。这个城,对林徽因的影响,是穿心入肺的,她一生的悲喜荣辱,都将在这里一一上演。
不过,对此时的小徽因来说,风霜雨雪都还遥远着,她只是单纯地欢喜着,兴奋着,绕着新家,转着圈。在她十岁的眼睛里,这个世界多像一只魔瓶,随便轻轻一扭,就能冒出许多新颖来:那庄严肃穆的故宫;那碧波流倾的北海;那斑驳拙朴的古城墙;那深深的胡同;那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面到底还装有多少新奇?她根本不知下一刻,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只管快乐着,把她的梦想,一个一个种下:
她希望,父母就此团聚,和睦融洽;
她希望,祖父的病快快好起来,长命百岁;
她希望,自己能再去学堂读书,学更多的知识,认识更多的新朋友……
“书幌露寒青简湿,墨花润香紫毫圆”,这是林孝恂在浙江石门为官时手书的对联。
写这副对联时,应是霜湿露浓的暗夜吧?天也清凉,秋也寂静。他握笔在手,愣是把一个秋夜,弄得墨花朵朵,暗香浮动。这哪里像个官老爷?分明就是一介书生,文采飞扬,诗意儒雅,只醉心于舞文弄墨,自得其乐。
他身上的这种气质,延续到下代人,林长民身上有,林徽因身上有。徽因从小就一直待在祖父母身边,一日一日,耳濡目染着,他们充当了她真正的启蒙老师。先天的熏陶,再加后天的勤奋,才成就了后来那个一身诗意满腹才情的林徽因。
命运常常突如其来,给人当头一棒。全家搬来北平后不久,林孝恂的胆石症就恶化了,他如一盏耗尽油的灯,眼见着那一星点光,暗了,暗了,终撒手人寰。任凭徽因千呼万唤,他再也不能睁开他的眼,慈祥地看一眼这个他最疼爱的孙女了。
三年前,林徽因送走祖母。三年后,林徽因又失去祖父。
这世上,又少了一个疼她的人了。
从此,光阴里所有的疼痛和孤寂,她都要独自一一去承担。
时局动荡不休。
先是袁世凯称帝,后是张勋复辟,然后是段祺瑞讨伐张勋复辟。政治命运直接关乎着家庭命运,林家在这样的动荡里,几次搬家,拖家带口,在北平与天津之间往返。
十二三岁的林徽因,正式开始接管一个家,负责照顾娘和二娘及一群弟妹。她的能干凸显出来,小小年纪,竟能把千头万绪的家事,料理得有条不紊,深得父亲激赏。
家庭矛盾这时却愈演愈烈。
自从父亲另娶,母亲的心理,就被严重扭曲了。她整日呆在后院,怨天怨地,心被仇恨的怒火焚烧着,她恨自己的男人,恨抢了她位置的女人,恨这个女人生下的一堆孩子。
她越是这样,自己的男人越是不喜她。她像一款过期食品,被彻底遗弃,再无人问津。
林长民归家,只待在前院,陪着二夫人和孩子们,一家子亲亲热热,欢声笑语,越发衬出后院的冷清和阴暗。从前院望过去,后院就像中世纪的城堡,被遗落在光阴外。
林徽因贪恋前院的热气蒸腾,常呆在那里不肯挪步,她逗弄弟妹,和父亲闲话,心里跳动的,都是温情和快乐。在那里,生活犹如画中景,天长地久般的美好。
当她很不情愿地回到后院,双脚像踩进冰窖里,刚刚还持有的温度,消散殆尽。迎接她的,是母亲的谩骂和哭泣。母亲找不到发泄对象,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愤,一股脑儿加到这个女儿身上。
长夜漫漫,四壁冰冷,母亲凄楚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徽因小小的心上。她恼着父亲的无情,又恨着母亲的无能,无法逃离,只能日日度着这冰火两重天。
多年后,林徽因在她的小说《绣绣》里,说出了她这时的心声:
那时我对绣绣的父母两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的各种情形全盘不平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己年纪太小,他们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着牙毒恨他们时,我偶然回头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里,眼睛无可奈何地向着一面,无目的愣着,忽然使我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也有点恨着他们,但是蒂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
70多年后,她的儿子梁从诫回忆,他们的母亲跟别人的母亲不一样,在他们小时,从未给他们讲过像小白兔、大灰狼之类的童话。
一个没有童话的童年,是什么样的?林徽因到底没能挥去她童年的阴影,它影响了她一生。
生活总给人不断安慰,在这里失去的,有时会在那里得到补偿。
家庭的纷争,家事的琐碎,让林徽因身疲心惫。幸好有一块清静地,使她渐渐长成的少女心,有了安放地。
那是英国教会办的培华女子中学。这是所贵族学校,校园优美,环境清幽,校风明朗,所有老师全是外籍的,授课全用英语。这使得生于高宅大院内的少女们,得以走到朝气蓬勃、文明开化的新天地,对她们眼界的开阔,思想的放飞,裨益良多。
林徽因和表姊们一起,进入这所中学读书。在这里,她得以忘却家事的牵绊,母亲的抱怨,一门心思读书度光阴。她的聪颖,让她很快掌握了另一种语言——英语,那些美妙的单词,像优美的音符,让她沉醉其中,乐而忘返。
这个时候,她少女的模样已初长成,眉目若水,亭亭玉立。她梳一条黑辫子垂在脑后,穿斜襟立领琵琶扣的衫,及膝的百褶裙,如一朵紫藤花,悄悄绽开。流光清浅,心事悄然。多年后,林徽因写下一首《藤花前》。记忆里,藤花般少女的情怀,唯有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