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初,四五岁的小丫头在干吗呢?
贫苦人家,大抵是能帮着父母小小拾掇了,烧火做饭,照看弟妹,提篮割草,放牧牛羊。像野地里随便长着的一株草,无人留意。富裕一点的人家,该教小丫头女红了,西窗下坐着,绣棚子撑开,一针一线绣出荷花和牡丹。
还有缠足。
缠足之风,这个时候尚未休,“三寸金莲”还很得人心。
我的祖母就非常不幸地生在这个年代。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被父母掌中宝似的疼着爱着,但还是被捉住缠了足。四五岁的小人,疼得蚀魂蚀骨,日夜哭泣。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思想保守的父母一边心疼得流泪,还是一边帮她死死缠住。我见过祖母的一双小脚,肉粽子似的,小小一团,走起路来只能踩着碎步。
祖母生前一说起那段往昔,叹息便落花似的,落不完地落着。
忍不住想,林徽因若是踩着这样一双小脚,去欧洲,去美国,在一群优秀的男人中间,莲步碎乱,那将是何等惨烈?
对着她成年后的一张裙装照,我左看右看,终于放下一颗心来,她没有缠足。
女红大概也没有学。
她的母亲不会女红,自然不会教她。她的祖母和姑姑都是文化人,也不大可能教她。或许女红也会做一点,只是当着玩儿。彼时,花开稠稠,喜悦静好,她只管无忧地做着她的小孩子,承欢在祖父母膝下,学着识一些字,读一些书。日日晴天,夜夜月圆。
讨人喜的孩子,大抵都有颗七巧玲珑心,能察言观色,乖巧懂事。
这是天生的敏感。
尤其是生在大家族里,一堆的孩子争宠。
林徽因从记事起,已隐约知道,自己的娘是个不顶事的,家里人不拿娘当回事。她能做的,就是表现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讨祖父母喜欢。
她做到了。嘴甜,要强,有主见,是个小人精。即使有了妹妹麟趾,即使表姊妹们一堆儿,她的受宠,也没有被抢去一点点,祖父母还是宠她如掌上明珠,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亲自照顾,竟不关她母亲什么事。
不由得想起十月桂花。露湿风凉,桂花开了,不过米粒大小,不引人注目。可人都知,桂花开了,欢喜不迭。只因它的香,实在太浓烈,让人忽视不得。李清照夸它,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这是小小桂花的聪慧,它知道,靠什么能赢得人心。
人生的得失圆缺,有时亦是公允的。
林徽因拥有一个才华横溢气度不凡的爹,却摊上个无知无识的娘。
林徽因不跟娘亲,母爱的那一页,蒙了尘。
这个时候,大姑林泽民带着女儿在娘家常住。大家闺秀,温厚纯良,又进过家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深得孩子们喜爱。闲时,大姑领着徽因在内的一帮孩子,教他们诗词歌赋,徽因顶小,贪玩,在一边漫不尽心地听着讲。但随后的诵读记忆,理解表达,她都胜表姊们一筹。她口齿伶俐,童声丁当,水晶一样的光阴,剔透欢腾。
如此,更得宠爱。大姑待她,竟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好,亲自带在身边教习。她受到极好的启蒙教育,蒙了尘的那一页,终被描上金边。花影飘摇,阳光泄泄融融。
彼时,她笑也轻扬,泪也轻扬。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的是蓝天白云,是粉墙边开不完的金钟花。童年是一尾活泼的鱼,她只管幸福地游弋,溅起一朵又一朵快乐的水花,在水草间,藏起她甜美的梦。跫音袅袅,日月千秋。
常常忆起多年前。
那时还小。我和祖母坐在厨房里。晚饭刚刚吃过,桌上还留有玉米稀饭的热气。一盏煤油灯照着,灯光昏昏黄黄。外面的风,从门缝里挤进来,灯影在墙上晃晃的。我突然想到了死亡。
祖母正在拾掇着什么。我望着灯光里的祖母,眼睛里蓄满了泪。祖母也会死的——一想到这,我无来由地悲伤,悲伤到不能自已。假如没了祖母,我怎么过呢?那时,我跟祖母吃睡在一起,祖母给我梳小辫。祖母给我缝花衣裳。祖母给我做南瓜饼。我被恐惧攫住了心,竟大哭起来。祖母一把抱住我,惊问,你这孩子,怎么了?
这是一个孩子的恐惧,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日日陪伴她的祖母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日月星辰。倘若失去,便如同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七岁的林徽因,正经历着这样一场恐惧。
祖母游氏心脏病突然发作,万分不舍地走了。老宅还是那幢老宅,粉墙上爬满常青藤;院子里长枇杷树和桂花树;海棠花开不败,总是开得泼辣辣的;阳光日日穿庭过户。但却大不同了,祖母喜坐的雕花藤椅,空了。整幢老宅子,空了。
月光缱绻的夜晚,再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供徽因安睡。她的圆月,缺了角。
这时的林徽因,尚不能明白,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本是常态。总要等到多年后她才能参透,人与人的缘分有浅有深。缘起缘灭,就如同花开花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们的生命中不免都是这样,一些人来了,一些人又走了。朝来寒雨晚来风,这是谁也无法预测与阻挠的事。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拥有的时候,不辜负,不浪费,好好相待,才不枉在这世间相遇一场。
林家的主心骨没了,整幢老宅子像散了架。
家里照旧人来人往,却少了能主事的。长子林长民在外做事,根本顾不上家。老爷子林孝恂痛失老伴,精神委靡,病体衰弱,心有余而力不足。梁家大少奶奶何雪媛又是个极无能的,整天除了抱怨,无所事事。作为林家的长房孙女,小小的徽因,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她虽还稚嫩着,却收起贪玩,乖巧地守在祖父身边,不吵不闹,沉着稳健地帮着打理一个家。
林长民再不拿她当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看了,他当她是可以分担忧愁的朋友。书信回来,事无巨细的交待,也都是写给她的。她再通过书信一一向父亲汇报,读什么书了,做什么事了,家里人谁谁谁都怎么样了。一副小大人的做派。
环境逼迫,让林徽因不得不把她金色的童年,拱手相让。她的朋友费慰梅后来说过这样一句话: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
童年的那尾鱼,就这样,悄悄地游走了。水面清圆,无声无息。
紫藤花开,轻轻地放着香
辛亥革命爆发后,一些前清官吏纷纷跑回老家,置田买房,以求晚保。林徽因的祖父没有跟风,老爷子去了上海,投股商务印书馆。他的眼光,始终不同凡响。
林徽因告别杭州,跟随祖父,到了上海,住在虹口区金益里。她一边侍奉祖父,一边和表姊们一起,入附近的爱国小学读二年级。
如果说杭州是小家碧玉,上海则是大家闺秀。一个秀气天成,举止矜持。一个雍容优雅,落落大方。杭州给了林徽因灵秀与柔媚,上海则带给她优雅和活泼。
小徽因没少走过那些长长的里弄,好奇地看两边人家,蓝窗帘遮着的小阁楼上,似乎藏着无限的秘密。偶尔从哪家的留声机里,传出沪剧《游码头》。街上的店铺里,永远堆满花花绿绿的新奇玩意。摩登的女人,坐在洋车上,撑着白绸伞,笑得像朵牡丹花。戏园、剧院和游乐场里,人永远那么多,戏剧上演了一出又一出,京剧、昆曲、越剧、滑稽戏不一而足。还有演新剧的,由一些进步学生主演,动作与对白都极其夸张,吸引了大批观众。
在八九岁的小女孩眼里,此时的十里洋场,犹如万花筒。
天地阔大,我们绝大多数人,一生能涉足的,却只是那小小的一隅。
自身努力不足是一方面,机缘的缺少,则是另一方面。
“命中注定”是个带有宿命色彩的话题,然谁又能否认命中注定?它是偶然中的必然,如同春来百花开,秋至华叶衰,是谁也逆转不了的事。
命运对林徽因似乎很青睐,小小年纪,她就能行走在路上。这个时候,她多半还是觉得好玩,有着孩子结识新地方的欣喜。她并不知道,这样的行走,日后对她的影响是何等深远,她人生的底册,因此变得色彩斑斓,丰满丰厚。她一一收纳路过的风景,无有遗漏。如蚌孕珍珠,一朝打开,莹莹风华,倾倒众生。
老年的费慰梅,回忆起她年轻时的闺蜜,仍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