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爱她,他爱的是“西服”,是西式和现代。说到底,是性灵自由的解放。如他心中的女神林徽因。而她却爱他,迈着他以为的“小脚”,守着她的传统。离婚在他是挣脱,在她是放手。
我有点邪恶地作这样的揣想:倘若张幼仪也能作河东狮吼,对徐志摩据理力争,如江冬秀之于胡适,泼辣勇猛,纳小都不允许,何况离婚。那么,结局会如何?徐志摩怕是很难做到全身而退,毫发未伤。又或者,经此一折腾,我们大诗人的性灵里,冒出这样的念头,原来身边妻是这等烈性可爱的女人。他舍不得放手了,他开始爱了。
当一个人被逼到山穷水尽,也就无所顾虑了。现在,徐志摩终翻出底牌来,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如此,张幼仪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到了头,她反倒什么也不怕了,她不要再委曲求全。三月,德国柏林的一所寓所里,经徐志摩的朋友吴金熊、金岳霖等人公证,张幼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个月后,徐志摩写了首《笑解烦恼结——送幼仪》的诗,和他的离婚通告一起刊出,在社会上引起哗然大波,他勇猛迎上,纵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在他,终向封建包办响亮地说了声,不!激情何等洋溢,此后山高水远,他自会如一只自由的鸟儿,扑翅奋飞:
这烦恼结,是谁家扭得水尖儿难透?
这千缕万缕烦恼结,是谁家忍心机织?
这结里多少泪痕血迹,应化沉碧!
忠孝节义——咳,忠孝节义谢你维系。
四千年史髅不绝,却不过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黄海不潮,昆仑叹息,四万万生灵,心死神灭,中原鬼泣!
咳,忠孝节义!
东方晓,到底明复出,如今这盘糊涂账,如何清结?
莫焦急,万事在人为,只消耐心,共解烦恼结。
虽严密,是结,总有丝缕可觅,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
如何!毕竟解散,烦恼难结,烦恼苦结。
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听晚后一片声欢,年道解散了结儿,消除了烦恼!
他说,解除辱没人格的婚姻,是逃灵魂的命。
他跟了他的性灵走,在他,是获得大解放。却没有顾及到把一个弱女子抛下,她背着被丈夫遗弃的名,还要独自抚养幼子,举步维艰,只能自个儿摸索。
1931年12月,林徽因在《悼志摩》中,对她眼中的徐志摩作了至高评价:
志摩是个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华的却是他对人的同情,和蔼,和优容;没有一个人他对他不和蔼,没有一种人,他不能优容,没有一种的情感,他绝对地不能表同情。
林徽因其实错了,她说漏了一个人,这个人便是被她间接伤害过的张幼仪。徐志摩的同情、和蔼与优容,独独没有对张幼仪。他对她始终冷漠,最后决绝到近乎残忍,这是他人性的欠缺。纵是才子,也有普通人的弱点,对近在咫尺的爱和好,视而不见。亦或许,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把张幼仪当作家人中的一个,家人是用来伤害的,外人才是用来尊重和爱的。
林徽因是心知肚明的,不管她有多么无辜,徐志摩是因她的出现,才动了离婚的念头的。当然,没有她,也有其他女子出现,就像后来出现的陆小曼。徐志摩还会提出离婚,但此一时彼一时,结局也许会大不相同。
林徽因背负着这份歉疚,无处安放。在她生命的灯盏就快熄灭的时候,她躺在医院里,约见了张幼仪。张幼仪带着儿子和孙子去了病房,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张幼仪,刀光剑影,都是虚空。她没有说话。
事后张幼仪说,我不晓得她想看什么,也许是看我人长得丑又不会笑。
张幼仪哪里知道,林徽因内心的挣扎与苦楚,一生一世,在她灵魂的高处,一直站着一个徐志摩,无可替代,他们是心灵相好的两个。她内疚得无以复加,假使不是她的出现,徐志摩和张幼仪也就不至于早早离婚。日日相待,总能生出感情来,他们会把寻常夫妻的日子过下来,他不必在北平上海之间来回奔波,也就不会英年早逝。她见张幼仪,如见志摩。天国里若是能遇到志摩,她定会告诉他,他的女人和孩子,都还好着。
当一个人被逼到走投无路时,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自我毁灭。一是重新来过。
张幼仪初听到徐志摩尖叫着对她说,他要离婚。她的眼前一片黑,夜晚冰凉的风,仿佛涌进了她的肺。她想到了死。设计的死法有多种,一头撞死在阳台上,或是栽进池塘里淹死,或是关上所有窗户,扭开瓦斯。她这么胡思乱想时,《教经》上的第一个孝道基本守则突然冒了出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岂毁伤,孝之始也。她打消了死的念头。
深渊到底有多深,也是望得见的了,最坏的结局,不过是离婚。她反倒坦然起来,一个人带了孩子彼得,在德国生活,努力学习德文,并进了裴斯塔洛齐学院,专攻幼儿教育,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隔了距离,徐志摩对她反而敬重起来,他们常有书信往来,谈论小彼得的种种,譬如小彼得对音乐的热衷,几乎是从襁褓里起。
1925年,他们可爱的小彼得,却死于腹膜炎。一周后,徐志摩赶到,那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见面,相对无言,泪眼婆娑。后来,张幼仪领他一一看彼得的遗物,睡的床铺,喜欢的小提琴,日常把弄的小车、小马、小鹅、小琴、小书等玩具,穿过的衣、褂、鞋、帽。徐志摩发了痴般地看,心痉挛成一团。对被他抛弃的妻,又多了一层敬重和理解——没有他的日子,她把孩子照料得如此的好。
他后来在《我的彼得》中这般写道:
彼得,可爱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亲,但想起我做父亲的往迹,我心头便涌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话你是永远听不着了,但我想借这悼念你的机会,稍稍疏泄我的积愫,在这不自然的世界上,与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当不在少数,因此我想说的话或许还有人听,竟许有人同情。就是你妈,彼得,她也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与幸福,但她在她同样不幸的境遇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话里意味的深浅,也只有她,我敢说,最有资格指证或相诠释——在她有机会时——我的情感的真际。
其时,名媛陆小曼,占领了他的整个心田,他陷进又一场爱恋中,天翻地覆。饶是如此,他给陆小曼写信,还是忍不住赞叹他的前妻:
C(张幼仪)是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
要想真正赢得他人的尊重,只有自己自立自强。道理虽很浅显,但现实世界里,在黯然消退后,又华丽再现的能有几人?
破茧方能成蝶。张幼仪做到了。她做德文老师;她经营云裳服装公司,担任总经理;她接办女子商业储蓄银行,成为副总裁。她从低眉顺眼的小媳妇,蜕变成有主见、有主张、且相当主动的“三主”女强人,在男人涉足的金融界,她做得有声有色,大获成功。与张幼仪照过面的梁实秋,如此评价她:她是极有风度的一位少妇,朴实而干练,给人极好的印象。
和徐志摩的离婚,使她脱胎换骨。晚年她回忆自己的一生,说出这样的感慨:在去德国之前,我什么都怕,在德国之后,我无所畏惧。
徐志摩对她的“残忍”,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讲,或许是慈悲。他不爱她,却没有像林长民一样,另娶新人进门,让她穿着婚姻的外衣,守在被遗弃的“冷宫”里,日日看着他和新人欢笑恩爱。这好比凌迟,刀刀见血。
他无情地推她出门,外面天也高,地也阔,她别无牵绊,有她的人生路好走。她成了后来的女强人张幼仪,从狭小的天空,走到外面的广阔天地里,都是托他的福。
他飞机失事,她着儿子阿欢去山东给他收尸,有条不紊地为他操办了整个丧事。她异常清醒和冷静,提笔给他书写挽联:
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云遂失路;
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爱,或者恨,都不重要了。生她不能守在身边,死了却可以去招回他的魂。他终究,还是回到她身边。
她后来帮着徐家打理产业,为“公公”养老送终,接济潦倒的陆小曼,让人敬仰。五十三岁那年,她遇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忐忑地写信给儿子阿欢,征求儿子的意见。儿子如此回复: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她于是真正拥有了自己的避风港。
晚年,面对晚辈的一再追问,她说出令人心疼的一段话:
你总是问我,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尘缘相误,流年偷换,谁是谁的劫?——这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没有成怨妇,一辈子活在仇恨和抱怨里,暗无天日。她选择放下,用宽容和爱,重新铺写自己的碧海蓝天。她不但成全了徐志摩,也成全了她自己,幸幸福福活到八十八岁,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