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春,张居正身体不适,突然身患重病,久治不愈,朝廷大臣上自六部尚书下至冗散,无不设斋醮为祈祷,以表忠心,企求日后获得这位代帝摄政的元老重臣的青睐。他们纷纷舍弃本职工作,日夜奔走于佛事道场,把祈求平安的表章供上香火缭绕的神坛,长跪不起。然后再把这些表章装进红纸封套,罩上红色锦缎,送进张府,用重金贿赂张府家人,希求让张居正过目,博其欢心,于是官僚们争相雇募文人词客,代写表章,送给张居正,“争一启齿,或见而颔之,取笔点其丽语一二”。京都如此,各地封疆大吏莫不争相仿效。这种举国若狂的举动,即使在那个时代也是罕见的不正常现象,后来明神宗病重时也没有出现类似的排场。
张居正难道没有考虑到“威权震主,祝萌骖乘”吗?
如此的人能没有自己的考虑吗!在回到江陵老家安葬亡父时,一天之内收到皇帝三道诏书,催促他早日返回京师,显示了他在皇帝心目中须臾不可或缺的地位。湖广地方官以为是乡亲的无上光荣,特地为之建造“三诏亭”以资纪念。在隆重的庆贺典礼之后,张居正突然联想到骑虎难下之势,他在给湖广巡按朱琏的信中谈起“三诏亭”,写下了一段感慨而又意味深长的话:“作三诏亭,意甚厚,但异日时异事殊,高台倾,曲诏平,吾居一不能有,此不过五里铺上一接官亭耳,乌睹气谓三诏哉!盖骑虎之势自难中下,所以霍光、宇文护终于不免。”处在权势顶峰的张居正明白一旦形势变化,他连居所都成问题时,三诏亭对他有何意义呢?这就这时候他忧心忡忡地想到了“威权震主”的霍光与宇文护的悲剧下场。
霍光是受汉武帝遗诏辅佐年幼的汉昭帝,任大司马大将军,封博陆侯。汉昭帝死,他迎立吕邑王刘贺为帝,不久又废刘贺,迎立刘询为为汉宣帝。他前后摄政达二十年之久,一改汉武帝时代穷兵黩武的弊政,以节约财政开支为准则,不断减税,对匈奴的政策由征战转变为和平交涉。尽管如此,他还是难逃厄运。汉宣帝把他视作芒刺在背,在他死后,由于阴谋告发,妻子及家属多人被处死,当时盛传:“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这就是“威权震主,祸萌骖乘”第一个显著的实例。宁文护的情况略有不同。他往西魏时任大将军、司空,继宁文泰执掌朝政,拥立宇文觉,建立北周,自任人冢宰,专断朝政。其后废宁文觉,另立宁文毓,又杀宁文毓,立宁文邕(周武帝),最终被宁文邕处死,原因就是“专横”张居正联想到霍光和宁文护的下场,不免有点惶恐,还是急流勇退吧!他深感“高痊不;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就在万历八年三月向神宗提出“乞休”的请求。这九年来任重力微,积劳过虑,形神顿惫,气血早衰,须发变白,已呈未老先衰之态。从此以后,昔日的聪明智虑将日就昏蒙,如不早日辞去,恐将使王事不终,前功尽弃。这是他辅政第九个年头的真实心态;尽管他对权位是热衷贪恋的,也不得不深长计议,以免中途翻车也就是他自己所说“驽力免于中蹶”。这既是一种政治姿态,也是一种自谋策略,神宗却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毫不犹豫地下旨挽留。两天后张居止再次上疏乞休,除了重中“惴惴之心无一日不临了渊谷”的心情,他提出一个折中方案:只是请假,并非辞职,国家或有大事,皇上一旦召唤,朝闻命而夕就道,神宗有点犹豫了,以他的早熟和敏感,不可能不曾意识到张先生的威权震主,也并非不想早日亲操政柄,只是如此重大人事更动他做不了主得请示“垂帘听政”的太后才行;慈圣皇太后的态度很坚决,恳切挽留张先生,对儿子说:“与张先生说,各项典礼虽是修举,内外一切政务,尔尚未能裁决,边事尤为紧要。张先生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皇太后如此明白无误又毫无商量余地的表态,大大出乎神宗与张居正的预料。这一决定使神宗颇为尴尬,在母后眼里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没有裁决政务的能力,不得不打消尽快亲政的念头。所谓“辅尔到三十岁”云云,似乎意味着张先生一日不死亲政便一日无望。物极必反,神宗对张先生由敬畏至怨恨的转变,这是一个重要的契机,埋伏下一旦张居正死去必将有所发泄的潜因。对于张居正而言,既然皇太后说:“今后再不必兴此念”,岂敢再提“乞休”之事。
虽然不再提“乞休”的张居正,内心中的两难考虑逐渐也就明朗化了。他在给亲家刑部尚书王之诰的信中透露了这种心情:“弟德薄享厚,日夕栗栗,惧颠跻之及顷者乞归,实揣分虞危,万非得已。且欲因而启主上以新政,期君臣于有终。乃不克如愿,而委任愈笃,负载愈重,羸弱之躯终不知所税驾矣,奈何,奈何!”骑虎难下的无奈心情溢于言表。在他权势最鼎盛,事业很成功的时候,担心中道颠蹶,当然并非杞人忧天。
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太师兼太子太师更部尚书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病逝,张居正一死,司礼监冯保失去了外朝有力的支持,剪除冯保的时机成熟了。冯保依伏太后的宠幸,张居正的联手,有恃无恐,对神宗钳制过甚,必然要引起反感,一旦时机成熟,他的垮台是在意料之中的。同年十二月,神宗在弹劾冯保十二大罪的奏疏上批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竽考付托,效劳日久,故从宽着降奉御,发南京新房闲住。”这还算念在“大伴”多年掖抱陪伴的情分上,给予宽大处理,让他到南京去赋闲养老。
这个信号,既然冯保可以攻倒,张居正有何不可!于是弹劾张居正的奏疏纷至沓来,善于窥伺的陕西御史杨四知弹劾张居正十四大罪,正中神宗下怀。既然已经新操政柄,不把威权震主达十年之久的张居正的威权打掉,何以树立自己的威权!杨四知的奏收写得空洞无物,却提供了一个极佳口实,神宗立即在奏疏上批示,把多年来郁结心中的怨恨发泄出来,对他的张先生的评价与先前判若两人:“居正腾虚心委任,宠待甚隆,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恩眷。念系皇考付托,待朕冲龄,有十年辅佐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其实所谓“姑贷不究”云不过是官样文章,并非真的“不究”只不过是在等待言官们弹劾的逐步升级。
果然,云南道御史羊可立的弹劾奏疏把调子提高了许多,无中生有地说:“已故人大学士张居正隐古废辽府第田土,乞严行查勘。”
所谓“废辽”是指早已被罢废的辽王,说张居正霸占辽王府第的财产,是可以导致抄家的罪行,用心是十分险恶的。此论一出,久欲伺机翻案的辽王家属以为时机已到,已故辽王的次妃王氏向神宗呈进《大奸巨恶丛计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祈祖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胡说什么“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素有敛财癖好的神宗以为抓住了对张居正抄家的把柄,这无异于对张居正在政治上彻底否定,他的罪状就不再是他不久前所说的“怙宠行私”这么简单了。都察院等衙门遵旨呈上给张居正定罪的奏疏,神宗亲笔写下了这样的结论:
“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占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都着永戍烟瘴地面,永远充军。你都察院还将张居正罪状榜示各省直地方知道。”在神宗眼里,原先缔造新政的功臣,一下子变成“专权乱政”之徒,没有断棺戮尸已经算是从宽发落了,他的兄弟儿子等人却必须以永远充军来抵偿。张居正生前虽然意识到骑虎难下,也许会中道翻车,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会有这样的下场结果。
张诚和丘主持的抄家,把皇帝的翻脸不认人的冷酷无情实施到了极致;他们还没有赶到江陵,就命令地方官登录张府人口,封闭房门,一些老弱妇孺来不及退出,门已封闭,饿死十余人。查抄家产更是锱铢必究,共计抄山黄金2400两,白银107700两,金器3710两,金首饰900两,银器5200两,银首饰10000两等。这与他们原先的估计相去甚远。于是丘便大加拷问,穷迫硬索。张居正的二子懋修经不起拷掠,屈打成招。长子张敬修(原任礼部主事)实在受不了如此折磨自缢身亡。他临终前留下一纸绝命书,真实的记录了张府遭受抄家浩劫的惨状:“……至五月初五日,丘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沓之形,与吏卒咆哮之景,皆平生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在敬修闹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唯变户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又要诬扳曾确庵(省吾)等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傅大川(作舟)寄银五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落胆……丘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入如此酷烈……”读来令人心颤、唏嘘不已。
明神宗为了打压“威权震主”的张居正,制造了一场大冤案,留给他的子孙去平反。天启二年,明熹宗给张居正恢复原官,给予祭葬礼仪,张府房产没有变卖的一并发还。崇祯二年明思宗给还张居正后人官荫与诰命。时人评论道:“当人明王朝行将衰亡之时,皇帝“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相一也”。有感于此的人们,就在江陵张居正故宅题诗抒怀,其中有两句这样写道:
“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难。”
祖先是安徽凤阳定远人的张居正,是朱元璋部下的兵士。曾随大将军徐达平定江南,立功浙江、福建、广东,授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其后,张居正的曾祖父张诚由归州迁到江陵,张居正的祖父张镇为江陵辽王府护卫。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曾先后七次参加乡试,但均落榜。
嘉靖四年(1525年)五月初三,张居正降临在江陵。其时,曾祖、祖父、父亲均健在。刚寻出世的张居正,即被全家视为掌上明珠,爱护备至。无论是生活和启蒙学习方面;张居正都得到特殊的关照。他五岁时,即被送到学校念书。由于张居正天资聪慧,学习用功,所以还不到十岁的他就懂得经书的大义,诗词歌赋是出口成章,信手拈来。
嘉靖十五年(1536年),十二岁的张居正,以才华出众考中头名秀才,成为名震荆州的小秀才。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张居正二十三岁中二甲进士,授庶吉士(见习官员,三年期满,例赐编修),步入官场,开始登上历史的政治舞台。
这时的朝廷,内阁大学士是夏言、严嵩二人。严嵩并无特殊才能,只会谄谀媚上,以图高官厚禄。为了夺取首辅的职务,严嵩和夏言发生了尖锐的斗争。严嵩表面上对夏言谦让有礼,暗中却乘机陷害报复他。夏言是个很有抱负的首辅,他任用曾铣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当时,蒙古鞑靼部盘踞河套地区,时常南下进犯,烧杀抢掠,为非作歹。曾铣在夏言的支持下,提出了收复被蒙古人占领的河套地区的计划。河套地区东西北三面濒河,南面临近榆林、银川、山西的偏头关等边镇,土地肥沃,灌溉便利,适宜农桑。控制河套地区,对于明朝北面的边防有着重要的意义。曾铣率兵屡败敌人,得到明世宗的赞赏和支持。可是,严嵩为了抱负夏言,利用明世宗恐惧蒙古鞑靼军的心理,攻击夏言、曾铣等收复河套地区的计划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这时,恰巧宫内失火,皇后去世,世宗皇上崇奉道教,认定这是不祥之兆。严嵩趁机进谗言说:“灾异发生的原因就是由于夏言、曾铣等要收复河套地区、混淆国事造成的。”昏聩无能的明世宗信以为真,立即下令将夏言罢职,曾铣入锋。内阁中凡支持收复河套地区计划的官员分别给予贬谪、罚俸和廷杖的处分。之后,鞑靼军进犯延安、延川等地,严嵩又抓住这一机会,给世宗进言说,鞑靼军是因为曾铣要收复河套地区而发的兵。世宗又按开边事之畔罪把曾铣处死。害死了曾铣,夏言还在;严嵩不把他置于死地是无法安心的。数月后,鞑靼接连进攻大同、永宁、怀来等地,京师告急,世宗急得团团乱转。这时严嵩又进诬告说,这完全是夏言支持曾铣收复河套引来的祸患,又捏造了夏言曾经受贿的罪行。最后的结果,夏言也被世宗处死。夏言一死,严嵩便顺利的爬上了首辅的职位,完全掌握了内阁大权。
刚刚登上政治舞台的新科进士——张居正,根本无法左右当时的政局。不过,通过朝廷内一次又一次争权夺利的斗争,使他认识了当时政治的腐败。于是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张居正写了一篇《论时政疏》,系统地论述了他改革政治的主张。这是他第一次疏奏,首次展现了他企图改革的思想。然而遗憾的是,并未引起严嵩和世宗的重视,这篇奏疏也就没有被采纳。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六月,鞑靼进攻大同。宣、大总兵仇鸾是个草包,他的总兵官职是用重金向严嵩买来的。所以,面对敌人的进攻,他心惊胆寒,无有良策,只好向敌方送去重金,乞求人家不要进攻自己钓防区。鞑靼收受重礼后,挥兵东进,相继攻占北口、蓟州,直逼通州,京师告急。明世宗吓得胆战心惊,魄飞破散,立刻遂下诏勤王。
虽然敌人被退去,但生性多虑、心胸狭隘的明世宗仍觉得很不是滋味。想自己堂堂大明皇上,竟被小小的鞑靼人囚困于京城,简直是天下奇辱。由于这一年是庚戌年,所以历史上把这一事件定为“庚戌之变”。明世宗怒气难消,把这一切全怪罪于兵部尚书丁汝夔的身上,斥责他治军无方,退敌无策,坐以待毙,贻误战机,并下令将他逮捕归案。丁汝夔预感事态严重,遂想起向严嵩求救,严嵩对他说:“你不用担心,只要有我在,保证你不会死的。”谁知过了不长一段时间,丁汝夔就被杀害了。
庚戌之变时,张居正就在京城里。他亲见了所发生的这一切事件及其内幕,对严嵩的误国卖友行径深恶痛绝,对仇鸾之流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丑恶表现极为愤怒,深深地感受到奸臣当道,政治黑暗,官吏腐败,自己的政治抱负和远大理想在如此环境下怎能得以实现?对此,他已心灰意冷,无意再留在京师。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张居正找一个借口请假养病,非常毅然地离开北京回到故乡江陵。
在江陵一呆就是三年时间。这期间,张居正并没有停止为实现抱负而做的努力,他深入实际、调查研究,详细地分析和了解民间所存在的各种问题,从而他对时弊的认识更加深刻,改革的方向更加确切,改革的决心更加坚决。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张居正怀着革新政治的理想,由江陵再次回到北京,再次投入到激烈争斗的政治漩涡中,他决心为实现自己的改革目标,为老百姓的幸福,在这政治漩涡中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地大干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