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用着一枚很小的章,透明的质地,里面是一张白色的小纸片,正面是仙女图,背面是国画的喜鹊,看上去安静而落寞。那是苏留给我的唯一东西。我以为他会回来,像他每次走的时候一样,但是再也没有,因为那次他去的地方叫天堂。
我以为那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地方,没有忧伤没有风浪,没有离别没有痛楚。但是等我慢慢长大才明白,天堂就是虚无,不是美好的代名词,天堂是什麽也没有的地方,所有的美丽都在那些忧伤编织成的紫色晚霞里隐退。
苏走的时候,那样平静。我甚至没有想过要去记住他的样子,我以为我已经把它刻在心上。但是没有,苏把我的名字刻在那枚章上的时候,我笑得很开心。那时候小,因为拥有一件别人没有的东西而兴奋不已,即使是一枚小小的章。很多年后的今天,那些兴奋已经在岁月里在我对苏的想念里变得微不足道,而苏留给我的唯一东西,是刻着我名字的章。
十年的时间像是划过的风筝,一不注意断了线,就飞得老远,抓不住也找不回来。
十年前的秋天,苏笑着把他答应给我刻的章交给我的时候,我看见他眼角的明亮,他说,乖,要好好保管哦。我在秋天的梧桐树下使劲地点头,那时候我有长长的黑头发,苏说我是个听话的孩子。
苏的家里有很多不同材料刻成的作品,摆在每个房间的每个空处,我总是在里面徜徉,一不注意就能被它们带走。苏总是笑着说,乖,等你长大一点我教你刻东西。我也能刻吗。我相信你可以。那好吧。
苏也帮人刻章,我看见那些人来找他,把自己的名字登记在苏的本子上。那本笔记本有落叶黄的封面,很薄的纸张,翻起来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喜欢看苏翻动它的样子,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苏也只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叔叔。
苏一个人住。我叫苏叔叔,他是爸爸的朋友,会用长辈的眼神看着我,会语重心长,会叫我乖。我们住在一个长着梧桐树的院子里,中间有不大的坝子,有妈妈种的花和菜。那些花在灿烂的阳光里开得很绚烂,像是在看着人笑。我蹲在花旁边看蚂蚁搬家的时候,苏会从屋里出来陪我看,我说叔叔我很喜欢你,苏就笑了,乖,叔叔也喜欢你。
苏,我喜欢你。如果今天你还在,我还是会对你说这句话,只是我不会叫你叔叔,你还会叫我乖吗?
苏总是在家里安静地刻他的东西,那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生活,他用它来赚钱,也用它来消磨青春。那些不用的东西和那些不规则的材料在苏的手里变得安静而听话,任他摆布,我喜欢坐在旁边看苏刻东西的样子,他有那样坚定而专注的眼神,像是看着远方的紫色晚霞。
苏后来答应给我刻一枚章,我说我给你写我的名字,我去找那本笔记本,苏在墙角看着我笑,乖,叔叔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吗。
秋天的天空深邃幽蓝,有隐约的寒意,若即若离。苏经常离开小院去别的地方,一去就是很久,回来的时候我就会有好吃的东西,有时候还会在我家吃晚饭。我总是很开心的盼着他回来,好像他是我的玩具之一一样,明知道在那里,还是想要去抱抱,这样会觉得踏实。苏能给我踏实的感觉,因为他看着那些材料的样子是那样坚定,像是能看进去一样。
后来苏给我刻了章,我看着那个凸出来的我的名字兴奋不已,我把它装在文具盒里,每天都拿出来看。
苏还是在他的屋子里刻他的东西,在我逐渐长大的过程里,苏一直在我关于小院的记忆里,我们一起住了七年,七年后我跟着爸爸妈妈搬出了小院。记得当时是夏秋之交,我穿着背带裤。苏出来帮我家搬东西,回头看着我说,乖,以后要常来看叔叔哦。我点头,站在还没有落叶的梧桐树下,我看见苏脸上的笑意,感觉空气里泛起的忧伤,于是想,这应该就是离别吧,像是妈妈在狭窄的屋子里熏醋一样,酸楚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让人忍不住掉眼泪。
苏那天站在小院门口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
苏是在第二年的春天走的,一去不返。
我像平常一样地回家吃午饭,看见爸爸在家,他是从来不在家吃午饭的。我在爸爸妈妈哀伤的眼神里听到苏走的消息。外面是灰色的天空,楼下的黄桷树在春天里落叶,天空中飞舞着黄色的痕迹。我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心在颤抖。我想起那双坚定的眼睛,它们像是在天上看着我,还有苏隐约的声音,乖。
我还来不及去看你,你就走了,那样仓促,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记忆在我十五岁的春天凝固。我还记得你站在我旁边跟我一起看蚂蚁搬家,还记得你笑着说叔叔也喜欢你的样子。每次想起都是那样真实,但是你已经不在。你说过,吃饱了很暖和,可是脑袋没有牙齿,不能像用牙签剔去塞在记忆里的一些碎屑。你还是我心底最深的思念,不论你离我有多麽遥远。
我想我是爱你的,从我遇见你的五岁那年,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