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六娘子没有睡好,前半夜的时候她是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频频睁眼的。
可能是因为下午那一觉补眠质量太上乘,以至于自鸣钟敲过了十二下,她绵羊数到了一千三百五十七只的时候,却依然没有看到周公的衣摆。
不过六娘子心里有数,她久久无法入眠,更多的还是因为沈聿白傍晚时说的那句话。
她记得小的时候她常常抹进赵老太爷的书房去找书看,有一次在一本《列国志》中,她有看到过很长一篇关于鞑蛮的记载。
鞑蛮是游牧族,顺青稻河而居,性凶擅斗,天生身材魁梧健硕,马术超群。而因为是少数民族,所以鞑蛮和汉族积怨颇深,若要追溯,只怕要往前推个将近两三百年。
其实大周国以前,各朝皇帝为了彰显政绩,都会时不时的把鞑蛮的事儿拎出来议一议。多年来,不论是武力镇压还是物质诱降又或者是和亲朝贡,只要是搬得上台面的办法帝君们都用过了。
不过或许鞑蛮人骨子里就流淌着侵略喜战的血液,是以每每安稳不了多久,不甘俯首称臣的鞑蛮人就又会跨马揭兵起义一番,闹的边境各州苦不堪言,皇帝心烦意乱。
所以六娘子理解明承帝的心切,他是新帝登基,外忧内患夹击来袭,他这一国之君自然不能熟视无睹。
而民乃国之根本,让沈聿白出战力平鞑蛮,其实可见明承帝的用心良苦。
但理解归理解,若是换成别人迎战平乱,六娘子一定会为明承帝此举拍手称好,可为何偏偏要是沈聿白?
微见月色的黄花梨月洞式满雕榴绽百子架子床上,大红的俏纱帐迎着流光,透着极为柔和的色泽。六娘子蜷缩在靠里的床边,紧紧的拢着艳红的百子戏春绣花夹被,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耳根子就是清静不下来。
忽然,她只感觉腰身一紧,整个人就连着夹被被人捞到了床中间。
贴上沈聿白胸膛的那一刻,六娘子如临大敌,连气都不敢随意的喘一下!那一瞬间,六娘子发誓,要是这个男人起了心想对留着葵水的她做出半点逾越的事儿,那她就一定会……会……
可是还没等六娘子在脑海中想出一个成形的自保方案,头顶忽然响起一阵哎叹,“我十三岁就开始行军打仗,这些年早就养成了习惯,但凡一点动静就会醒,你这样连着唉声叹气的,是准备带着我一起不睡觉陪你出去数星星么?”
六娘子一愣,听闻沈聿白那闲聊清淡的语调后,忽然放松了下来,半晌只闷闷的问了一句,“鞑蛮……侯爷要去多久?”
“怎么,我人还没走你就开始思念为夫了?”沈聿白轻笑了起来。
黑暗中,明知他看不见,可六娘子却依然大大的白了他一眼,然后道,“只是觉得新宅虽空,但上上下下却有很多事儿要打理,若是侯爷能告诉我一个大概的归期,我也能有所计划打算。”
“归期无时。”沈聿白紧了紧搂着六娘子腰身的手道,“我只能和你说,少则一年,多则……”话断在这儿,沈聿白没有再往下说。
分明也只是才和他见了一天还未到,明明谈建立感情什么都是扯淡,但不知为何,听到沈聿白的这句话,六娘子却莫名的揪心了。
“侯爷……”
“说起来你可有闺名?”可沈聿白却似乎不愿给她伤感的机会,忽然轻松的转了话题,“我知你在陆府排行第六。”
“云筝。”六娘子很知趣的配合了起来。
“哪两个字?”
“云蒸霞蔚,花叶蓁蓁。”
“云筝。”沈聿白细细的念了一念道,“是个大气好意的名字。”
“那是外祖父给我取的。”
“赵老博学,令人钦佩。”
“不过在怀阳的时候,外祖父和外祖母多喊我阿遥。”六娘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会鬼使神差的同沈聿白说起这个鲜少有人知道的乳名。
“阿遥。”沈聿白觉得有趣,“何意?”
“外祖父说,是茕茕伶俜,遥遥相顾的遥……”
那晚,六娘子就这样在和沈聿白有一句没一句的碎聊中沉沉的睡了过去,便是一夜好眠,无梦迎晨。
第二天早上六娘子起来的沈聿白已经在外面打了半套拳了。
六娘子在床沿坐了一会儿醒了醒神,然后由鱼安伺候着进了净房。洗脸敷面后,六娘子整个人清醒了不少,便亲自去了厨房张罗了早膳。
当她和鱼安端着早膳回到屋内的时候,沈聿白正是一身清爽的白衫长卦从屏风后头踱步而出。
“我瞧着这主屋上头还少一块屋匾,侯爷有没有什么好的提议?”两人用膳,总不能就这样干干的对坐着吃,也不太利于消化,六娘子便耐着性子找起了话头。
“你有什么好的提议?”沈聿白咬了一口包子,漫不经心的把球踢回到了六娘子这里。
六娘子睨了他一眼道,“不若就叫暖香坞?以前我在怀阳的时候自己的院子就叫这个名字。”
“那便就叫暖香坞了。”沈聿白点了点头。
六娘子诧异的看了一眼他,然后又道,“昨儿侯爷给我的银票我点了一下,一共是七千两,回头我想着差了人去同顺钱庄把票面给换成小一些的,办起事儿来也方便。”
“好。”沈聿白点了点头,拿了桌上六娘子事先放着的干净帕子抹了抹嘴道,“过两****便要走了,府上的事儿其实你不用事事都想着要得我首肯。内院是你们女人的事儿,趁着一家子的人还没有来,你能把人和事理成让自己顺心的样子便是再好不过的。”
见六娘子拿着筷子静静的看着自己,沈聿白下意识的放慢了语速道,“凉都老家一共四房人,前前后后几代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十来口人。你若拿捏不住了,以后我可不帮你收拾烂摊子。”
“侯爷不怕我把这家给搅浑了么?”六娘子失笑道,“侯爷昨儿才同妾身成的亲,还没好好了解妾身的为人,便给了妾身这么大的权利这么多的银子,侯爷厚爱,不怕错付?”
“阿遥,我是信你,才会娶你。”沈聿白定睛看着六娘子,忽然莫名的喊了她的乳名,六娘子的心顿时漏了一拍,又听他道,“行军带队讲究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理放在你身上也一样。凉都以前是……母亲当家,可现在这儿是侯府,若是你事事都要旁人做决定,最开始的威信就弱了好几分。”
六娘子如小学生听课一般头点如捣蒜,待沈聿白话音渐落,她才抬起了头,睁着闪亮亮的眼睛问道,“那若是按着我的规矩有人不服又该如何?”毕竟自己半大不小也才十二岁而已,六娘子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不服便是要做到让他心服口服为止。”沈聿白偏头看着六娘子眼中闪过的那抹期待,忽然又调侃道,“莫非你还指望我来内宅给你撑腰不成?”
六娘子一听果然偃旗息鼓了,“妾身不稀罕!”说罢,便是愤愤的低头喝起了碗里的小米粥。
巳时整,宫里头就来了人,穿着黑色金绣朝服,礼帽正襟,步伐碎碎。沈聿白携了六娘子出门恭敬相迎,董公公受了礼遇,尖着嗓子笑道,“煜宁侯太客气了,这位就是小夫人吧,瞧着真是青葱水灵标致俊俏的呢。”
六娘子闻言,大气都不敢多喘,只是微微的弓着背垂着首,安安静静的站在沈聿白的身侧。
董公公见状,微微的笑了笑,然后冲沈聿白道,“那侯爷和夫人便来接旨吧。”
两人闻言,连连直腰下跪,俯身扣首。
“奉天诰命,皇帝诏曰。国家思始创业之盛,当崇报功之典。人臣建辅国之绩,宜施锡爵之恩。此激劝之宏规,诚古今通义。煜宁侯沈聿白护国有功,忠心益励,允称弼亮之才,不负亲贤之选,今朕钦点煜宁侯赴南平鞑,特加封镇南大将军,原配章氏,宜家著范,相夫克谐,追封宜贞侯夫人。继妻陆氏,性敏柔嘉,秉睿良德,心存恪慎,封一品夫人……”阉人的声音有一种不自然的尖细,乍一听,总让人觉得是吊着嗓子在那儿小喊。
六娘子静静地伏在地上,心想这个册封算是合情合理的,不仅风光了侯府,皇上自己还顺势留了一手。
其实正如六娘子昨儿和沈聿白说的那样,皇上给她的这个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只不过是为了抬沈聿白的。这前头,肯定有对沈聿白的加封,也有对他已逝亡妻的追封,最后才会轮到自己这个继室,这便是合礼。
而本来,六娘子还以为皇上这次加封沈聿白,至少会有个实名的职位头衔,结果却封了个镇南大将军,不过这也对,沈聿白将名在外,远的不说,就拿鞑蛮这件事儿,皇上就肯定是要再重用他的。国长安定不确,谁又能保证鞑蛮过后不会再起战乱,若是现在将沈聿白加封至顶,一是他年纪也略轻,二是一旦再有战事,沈聿白就不能再领兵打仗了,三则是,之前有一个封家,如今沈家这泼天的富贵一旦满满的砸下来,难免不会让皇上起了异心。
开国夺位,九爷需要沈聿白,可是定国安邦,皇上却未必非沈聿白不可。功高盖主这四个字,读起来简单,可是一旦触及皇上的底线,那抄家连坐也真不是闹着玩的……
想到这里,六娘子不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沈聿白此番去鞑蛮,其实是坏事,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