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卫先生显然也极少遇到这种事儿,当下就严肃道,“赵卫有别,赵体笔圆架方,流动带行,结构布白十分方正谨严,横直相安、撇捺舒展、重点安稳。卫夫人师承钟繇,落笔成字形韵有加,圣者有言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春风,两者虽同写楷体,却本无可比性。七姑娘若要非比出高下,卫某也只能说七姑娘练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空有形似而韵不犹及,若要到达一定造诣,还需假以时日。”
“你……”七娘子被卫先生赌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当下就愤愤的越过矮桌一把抓起六娘子留在桌上的那几张描红冷笑道,“原也知道你爱显摆,却不知你还有这狐媚的能耐,能把先生唬的一愣一愣的。”
六娘子冷眼看着七娘子闹腾,半晌才幽幽的说了一句,“七妹妹要埋汰我我只当左耳进右耳出的,七妹妹若是要连着先生一并埋汰,我倒是要看看父亲还会不会依着母亲来护你。”
七娘子闻言,愤愤的将手中六娘子的描红给撕了个粉碎。
理所当然的,这天早上卫先生的第一堂课便因为七娘子的折腾而提早结束了。当天中午陆老爷回府,听了卫先生的话,当即便铁青着脸将七娘子关进了祠堂。
林氏哭着闹着不同意,陆老爷只说了一句道,“你若再惯着她这般无法无天,你且看看她嫁人以后到底是拿捏人还是被人拿捏。”
林氏惊的没了声儿,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七娘子被陆老爷指派来的两个妈妈压进了祠堂。
其实卫先生本意并非告状,作为一个性子微有刻板的读书人,他受雇于陆老爷,便觉得有责任将课堂上的事儿告诉陆老爷,不管好坏,不论是谁,对卫先生而言,他不太看重结果,看重的而是过程。
可卫嫣却不是如此,七娘子受罚跪祠堂这个结果对她来说略显沉重了些,以至于下午待卫先生去平秋阁给远哥儿、致哥儿单讲八股文以供春闱试手而用的时候,她则七拐八拐的摸了小径跑到了浅草阁。
“卫姑娘?”卫嫣造访的时候六娘子刚午睡起身,见了她不免有些惊讶。
“六姑娘。”卫嫣翩然一笑,爽朗道,“若是姑娘不介意,喊我一声嫣娘即可。”
六娘子一边点头,一边手忙脚乱的请她上了炕,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中午写了封信,后来就在炕上睡着了,所以有些乱。”
“无妨无妨,是我来的唐突。”卫嫣见一旁有丫鬟忙着上茶上点心,心下便歉意满满道,“早上平秋阁,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没想到七姑娘会如此较真。中午的时候我听父亲说七姑娘被陆老爷罚去跪了祠堂,总觉得有些隐隐不安,这事儿毕竟因我而起,回头不知我能否向七姑娘道个歉?”
六娘子闻言,宽慰她道,“嫣娘妹妹不用自责,若是你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回头我带你去找七妹妹解释解释。”见卫嫣欣然而笑,她又道,“妹妹性子爽朗,实在可爱,其实今日的事儿说到底还是因为我那几张描红的缘故。七妹妹性子执拗,家里平时大家多有让着她,妹妹以后要在府中常住,是以还是要习惯七妹妹的脾气些。”
“府上七姑娘是个爆竹脾气,以后没事儿我可不敢随意点她。今日回去我被爹娘好生的念叨了一个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好。”卫嫣苦笑道。
六娘子抿嘴笑了笑,问道,“妹妹今年多大?”
“过了年刚好十岁。”
“哦?”六娘子眼神一亮,“看来我同妹妹真是有缘分的,我过了年也是刚好十岁,我是三月生的,妹妹呢?”
“哈!”谁知卫嫣忽然大声一笑,“我也是三月,我是三月初八,六姑娘你呢?”
“我是三月二十八。”
“咱们是同年同月呢,又同习赵体,还真是无巧不成啊。”卫嫣感叹道。
六娘子也连连点头,“难怪就觉得和妹妹投缘,妹妹以后下午没事儿多来我这儿玩玩,且如先生说的咱们也能多切磋切磋。”
卫嫣笑着道,“父亲尽拿话酸我呢,六姐姐可别当真。”
于是,两人便就这样天南海北的聊了近一个时辰,卫嫣方才带着六娘子送的小豆糕心情大好的出了浅草阁回了偏南苑。
待卫嫣一走,六娘子便唤了流萤道,“却看看后院祠堂那儿七娘子是不是还跪着?若是跪着你便问问看着的妈妈父亲责罚七娘子跪到什么时候。”
流萤应声而退,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得了消息回来道,“姑娘,看守的妈妈说老爷罚七姑娘跪到晚饭前。”
六娘子转头看了看案头架上的沙漏道,“那一会儿我们早些去母亲那儿请安。”
“姑娘你要……”
“嗯,从月然居出来刚好方便去祠堂,我去看看七妹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之前辛苦跑来致歉的卫嫣,六娘子都觉得她应该去和七娘子好好的谈一谈。
话说这天傍晚六娘子去月然居请安的时候,林氏见了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说的话都是酸不酸冷不冷的,听得在场的几个姨娘和初娘子、三娘子她们皆是背脊冷汗直冒,频频的去看六娘子。
可六娘子却仿佛没事儿一般,一直笑眯眯的,林氏说什么她便点头或摇头,不回嘴也不接话,便是这样四两拨千斤的让林氏没了地方撒邪火。
更甚至,她在出了月然居的时候,还主动在回廊处和出了年头一次来请安的四姨娘并了步子结伴而行。六娘子多有关怀,四姨娘便也不拘谨,言谈间四姨娘不免多谢了六娘子几句。
六娘子闻言细细的看了四姨娘一眼,只见她虽眼神烁烁,可面颊消瘦脸色偏白,整个人病恹恹的没什么气色,便是连以前很合身的夹棉通袄此刻穿在身上也是松松垮垮的没个精神,不禁柔声道,“姨娘不用太客气,眼下已快要开春了,即便你不为了自己,可为了三姐姐,也要仔细用心的调养好身子才是。”
四姨娘闻言眼神微闪,忽而叹气道,“六姑娘的性子和先夫人真是如出一辙的,都是心善人暖的。”
六娘子步子一滞,失声苦笑道,“都道好人有好报,可母亲显然没有遭这般轮回。”
四姨娘看了她一眼,微微的垂了头,似自言自语道,“先夫人咽气的时候六姑娘正在一旁洪亮的哭着,我站在床边看的清楚,先夫人眼光虽含着泪,却是笑着走的。”
“姨娘……”四姨娘说的这些话六娘子是闻所未闻的。
四姨娘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压了声音继续道,“当时先夫人血流不止,赶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先夫人却很是淡然,只看着你轻轻的说了一句——姑娘也好,也不好……”
六娘子一双手紧紧的捏在了一起,只觉眼眶氤氲一片,面前四姨娘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其实六姑娘,我同你说这些并非是要惹你伤怀,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看的分明,先夫人生了你是有多开心多欣慰,她若是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希望你过的好,过的幸福的。”四姨娘说罢,便冲还在出神的六娘子微微的福了福身,然后碎步出了回廊。
廊子出口处,鱼安正在等六娘子,等了片刻却只见四姨娘一人匆匆而出,她不免有些担忧的进了回廊,却见六娘子正怔怔的立在不远处,神色凝聚,眼梢生忧。
“姑娘……”鱼安小心翼翼的上了前。
六姨娘猛的回了神,见着鱼安,忽然露出一抹惆惆的轻笑,然后呼了一口气道,“走吧,咱们去祠堂。”
鱼安忙点头,然后跟着六娘子往祠堂走去。
一路上,鱼安只觉得六娘子周遭散发着一股凉意,算来她服侍六娘子也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了,虽平日里六娘子也会和别的姑娘嬉笑打闹,但更多的时候,鱼安看见的还是静静对着窗子或信笺发呆的她,鱼安觉得有的时候六娘子有超乎年纪的沉寂。
正这般想着,鱼安只觉六娘子步子一缓,她随即抬头看去,却见陆府祠堂近在咫尺。
六娘子探头往里瞧了瞧,见门口还有妈妈在守着,便知七娘子定是还在里头跪着,随即转身吩咐鱼安道,“你在这儿候着吧,我进去看看。”
鱼安点了点头,然后静静的目送六娘子提裙进了祠堂。
祠堂门口守着前园陆老爷跟前伺候的余妈妈,见了六娘子,她不免有些惊讶道,“六姑娘怎么来了?”
六娘子笑着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塞到余妈妈的手中道,“还未入春,妈妈露天迎风站着不免辛苦,这些给妈妈用来暖酒。”说着她又歉意的抿了抿嘴,“我这点心思在妈妈跟前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学堂上七妹妹性子急被责罚了,可这事儿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的。我也就想把这事儿同七妹妹说开了,免得她心里落了埋怨,妈妈千万给我通融通融。”
余妈妈闻言笑着收了荷包,然后侧身让开了门前的路道,“瞧姑娘说的,自家姐妹,哪儿来的隔夜仇,七姑娘孩子气,六姑娘且去同她说说就没事儿了。”虽是小辈,可左右都是嫡女,余妈妈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是以自不会拦着挡着,只大方的推了门让六娘子进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