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陆青致身边的贴身丫鬟无霜趁夜送了一本赵孟頫的字帖过来。六娘子看着字帖有些诧异,无霜便笑道,“二少爷多年偏爱习王羲之,这本赵贴原是楚先生送的,二少爷搁着多年未曾动过,说既然六姑娘习赵孟頫,这帖子也当物尽其用。”
六娘子闻言便不做推辞,笑着接过帖子道,“那有劳无霜姐姐替我谢谢二哥哥。”
“姑娘客气了。”无霜恭敬的福了身,然后由着鱼安送出了门。
就在开门的那一刹那,六娘子的余光扫到了正在门口东张西望的白鹭。她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喊了正在铺床的揽月道,“且去同她说今日不是她守夜,若是没事就让她早些回去歇着。”
揽月不明所以的抬了头,在看到白鹭那探头探脑的模样后,碎步跑到六娘子坐定的炕边道,“这两日便都是这样,许是忽然不让她进里屋,她自己也是察觉了的。”
六娘子冷笑道,“察觉了就更该本本分分的做好自己的事儿,如此没的规矩探头探脑的,让别屋的丫鬟见了不成了笑话。”
揽月脸色一变,咬了咬唇道,“姑娘说的是,我这就打发她回屋去。”
六娘子不耐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坐正提起了搁在砚台上的笔,却是对着写了一半的信笺发起了呆。
桌角上,放着方才无霜送来的赵孟頫的《胆巴碑》拓册,雪白的信笺上,工工整整的写的也是遒媚秀逸的赵体,行云流水笔法圆熟间她问顾宸玉,已近三月,他是会去幽篁寺继续游学还是会待在怀阳?若是在怀阳,又会待多久?
可是分明已落了笔,她心里又生出了隐隐的不妥。
其实在怀阳的时候,长辈总会拿她和顾宸玉的两小无猜做话由,张口闭口的青梅竹马,让她渐渐的对这个顾家哥哥的情愫复杂了起来。
那时的她虽两世为人,可却要学习如何做好一个古代的闺阁小姐,一言一行、诗词歌赋,包括连描红的字体全是从顾宸玉那儿学来的。
虽说男女有别,可那时的她才是个乳臭未干的双髻小娃娃,从外表看,根本没有到年龄设防的时候,是以顾家能这般任她来去自由随意进出,早些年,顾宸玉的屋子里甚至还有专门供她午睡小憩的贵妃榻……
想到这里,六娘子有些不耐烦的一把捏皱了写了一半的信,将薄纸揉成了团,然后丢在了脚边的竹篮里。
她的心智并非孩童,那些懵懂要让她视而不见真的很难。就算才十岁,可古人大多早熟,如初娘子这般十六岁才出嫁的实数晚婚。远的不谈,就说近的,七娘子过了年虚岁才只有九岁,林氏却已经开始为她罗觅婚事了,三娘子才十三岁,可过了春天就已经要出嫁为人妇了。
顾宸玉与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六娘子不傻,这些年下来她自然能感觉到。她偏爱喝酸梅汁,顾宸玉却惟酸不碰,但每年一入夏他的屋里便是****都能瞧见冰镇酸梅汁。她不喜冬日里他点的沉木香,隔天她再去,屋子里已经换了味淡甜糯的茉莉香。她夏天睡觉嫌蝉鸣太闹,顾宸玉唤了丫鬟小厮顶着日头把窗外树上的蝉给捉了个干净,她冬天爱临湖垂钓,他怕她冷,生生的搬了两个霜炭炉摆在她的脚边……
这般折腾,每每她装作天真的问及,顾宸玉总会笑着摸摸她的头,然后声若清风拂柳般温柔的说道,“因为你是阿遥啊,我便要对你好……”
“姑娘,姑娘!”
耳边忽然有喋喋的呼喊声打断了六娘子黛眉深锁的沉思,她寻声而望,却见竹韵正端着热气腾腾的燕窝粥站在炕桌边。
“姑娘想什么呢,出神好久了。”竹韵努了努嘴,将燕窝粥搁在了炕桌的空处。
六娘子顺着竹韵的视线低头看去,只见笔尖的香墨早已悉数滴落在崭新的信笺上,墨滴四溅,形若梅花,黑白相称间,竟生出了一种肃穆的姿态。
六娘子心一沉,忽然发现她和顾宸玉之间似乎就如这纸上的墨滴一般,只是形似,却注定终究什么也成不了……
第二天辰时三刻,陆府所有的小辈齐聚平秋阁。
卫先生一早就到了,一并来的还有一身素衫罗裙扎着一对圆髻的卫嫣。
待大家依次落了座,卫先生才清了清嗓道,“按着你们父亲的意思,早上便是大家集中授课,是以小女也跟着大家一起,因为七少爷还未启蒙,所以我们先从《琼林幼学》开始讲吧。”
座位是按照年纪从前往后男女左右两边分开的,带卫先生话音刚落,六娘子便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约莫四十不到的样子,蓄了一把黑色的小山羊胡子,面颊消瘦,眉眼有神,不算很高,却胜在身形挺拔精干,瞧着不苟言笑,很是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和傲气。
而就在这个时候,卫嫣正巧从她身边走过,六娘子顺势看去,却见她长的和卫先生有几分神似,不过却是个面容带笑莞莞可亲的小姑娘。
正分神间,卫先生已经直切主题的捧着书从卷一的天文读了起来,“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每每读完一小段,卫先生都会仔细的用直白的语言注解一番,然后去看陆青松的神情。
若是看见陆青松一脸茫然,卫先生则会再仔细的说上一边,若是他了然点头,先生则会继续往下说。
六娘子在惊讶于卫先生细心的同时不免也有些苦不堪言。其实如陆老爷这般所想把他们一众人全部安排在一堂课上实属特别不科学的教育之法。
就单拿卫先生今日所讲的《琼林幼学》来说,陆青松还未启蒙,听这个不免会觉得有些吃力,而如六娘子他们几个,学这个也未免太浅了一些。
是以六娘子偷偷的抬头看了看,发现除了陆青松以外,其余的人基本上都是各做各的事儿,她当下便心安理得的从小布包里取出了笔墨薄宣,然后对着昨日陆青致送的那本《胆巴碑》心无杂念的描起了红。
当卫先生反复将《琼林幼学》卷一的天文说了两遍之后,六娘子已经对着《胆巴碑》抄到第三页了。
而此时卫先生正好走到六娘子的身边,见她在描红,便探身看了一眼,然后道,“这手赵体倒是写的有些味道。”
六娘子本是一心一意的,自然被头顶上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当即就写坏了笔下的字。
“先生。”见自己上课开小差被抓了个正着,六娘子吐了吐舌头。
“无妨无妨。”卫先生倒是爽朗一笑,拿起了六娘子写的字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然后道,“你习赵体已有四五年了吧?”
六娘子诧异的看了卫先生一眼,忙接口道,“先生好厉害,今年刚好是第五年。”她五岁的时候,正是顾宸玉手把手开始教她磨墨描红的时候。
“写的不错,教你的先生笔下有神,将赵体的精髓悉数囊括。”卫先生点点头,颇有感叹道,“赵体削繁就简,用笔不含浑易懂易循,其点画华滋遒劲,结体宽绰秀美,学者不仅学其形,而重在学其神。”说着他便冲坐在最后面的卫嫣道,“今日可算偶遇可以和你一较高下的人了,没事儿你们俩可切磋切磋。”
“是。”卫嫣闻言“咯咯”的笑了笑,然后朗声道,“父亲之前总说如今姑娘家家都习卫夫人,眼下父亲总算也找到一个不习卫夫人的姑娘家了吧。”
卫嫣说话略带一股娇羞的调皮劲,和瞧着一本正经的卫先生似性格刚好相了个反,且她这话一出,多少活络了第一天上课的紧绷气氛,众人皆轻笑了起来。
不过一片笑声中,突然有一个尖锐犀利的声音横空而出,直断了卫嫣的话,“卫姑娘这么说莫非是瞧不起卫夫人的字?”
卫嫣之前那句话本是打趣儿的,大家都听得出,谁知七娘子却是一本正经的站了起来,手中拎着一张字帖,满目的簪花小楷,清秀平和,娴雅婉丽。
六娘子心中暗叫不好,却听卫嫣已笑着开口道,“七姑娘如此较真就没有必要了,只是偏巧我同六姑娘同习赵体,虽之前不认识,可眼下因为赵体而多少有些因缘际会,不免就想以此来堵堵父亲之前同我说的论调。且卫夫人名声显赫下笔有神,我怎敢有不敬之意。”
“那何故姑娘口口声声拿卫夫人的字说事?”
卫嫣初来乍到,显然没想到七娘子会这般胡搅,且她又是随着卫先生寄住陆府,对着七娘子,气势上自然就矮了半分,眼下便是不敢再多说半句,只嘟囔了一下嘴,有些委屈的看向了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