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子是先七姨娘一步进的陆老爷的书房。
墨香袭人,古韵光染。六娘子放了裙摆还未来得及抬头,只听耳畔就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声。
“老爷,妾身有失妇责,实在是没有脸面再见三娘子了。眼下即便是老爷有容原谅了妾身,妾身也是心之有愧无言以对的……”
“父亲。”六娘子皱眉打断了林氏的泣泣续语,冲两人微微的福了身。
而就在这个时候,七姨娘也提裙而入,愁眉忧思,神色恍然。
六娘子转头看着她,脑海中便腾出方才两人在梅树下的对话……
“六姑娘莫非真以为我被夫人高抬成妾,我就能成为夫人的心腹了?其实六姑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日早晚要去给夫人请安,老爷也几乎不在绮翠园过夜,我无非就是夫人让四姨娘见着就心里不舒服的摆设罢了。如今我告诉姑娘这些,无非是想让姑娘一会儿见着老爷不要一味较真冲撞,其实四姨娘小产这事儿,和夫人有没有关系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爷觉得这事儿和夫人有没有关系。或许姑娘觉得忍气吞声不是为人之道,可我们做妾的,只有老爷夫人宽心了,我们才有好日子。若是六姑娘能听进我的这几句话,那也全了我同四姨娘这些年的主仆情分了。”
六娘子对七姨娘当时的那抹苦笑记忆犹新,纵使对这个女子并无好感,但那一刻,六娘子忽然对她生了一丝钦佩。
思忖间,七姨娘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六娘子忙敛了神色,从容的抬了头。
屋内碎光细闪,犹如点点沙金喷洒而饰,隔着半透明的窗棂,隐约的生出一种特别的美感来。
陆老爷站在案桌边,林氏则在他的身侧,低着头默默的擦着眼角,难得的隐去了惯有的厉色,似一抹被风吹散了的海棠花一般摇摇欲坠柔态尽现。
“今日喊你们来就是想问问昨儿晚上的事情,小六你先说。”陆老爷胡渣青青,面露倦容,难得的开门见山一句赘言也没有就直接进了正题。
六娘子心中思绪翻飞,终究还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将四姨娘小产的事儿给讲了个大概。待她说完之后,只见林氏正静静的看着她,那神情,似一只蛰伏的鸠,尖锐而隐忍。
六娘子撇开了视线,懒得和林氏做计较。
“六姑娘说的可有哪些遗漏或不实的?”而一旁听六娘子说完的陆老爷则径直看向了七姨娘。
七姨娘闻言摇头道,“六姑娘所言属实,便是我****与姐姐在一起,也未见姐姐有什么不妥。昨儿晚上的事确实来的突然,且又糟糕的遇着夫人身子不爽,是以……是以……姐姐到底福薄了些。”七娘子说着说着竟也扯了帕子抹起了泪。
陆老爷见状,一道浓黑的剑眉就皱的更深了,“好端端的,中午也不见有什么不对劲的,怎的就小产了呢。”
“老爷,妾身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其实四姨娘这次小产,也并非突然,自有了身孕以后,四姨娘便鲜少有休息好的,一会想着要给孩子提前做衣裳小鞋,一会儿又怕休息不好闹着孩子,可着左右一来却是更折腾了。昨晚大夫也说四姨娘忧思甚深,所以孩子才会保不住的。”七姨娘见林氏默默的看了自己一眼,忙不迭的回了陆老爷一句。
六娘子见状,虽心里想着七姨娘进屋前同自己说的那番话,可到底也做不到全然的忍气吞声,便接口道,“昨晚来的是同德堂的吴老大夫,他说四姨娘最近误食了薏苡,有可能也会引起滑胎的。”
“这事儿你母亲说了。”谁知六娘子这样一说,陆文恒却并不觉得蹊跷奇怪,只叹息道,“薏苡之物也只能怪她自己,今早我已经问过福泉家的,福泉家的说熬粥的小米食材都是四姨娘自己准备好了差人送过去的,这薏苡兴许就是她自己不小心加进去的。”陆文恒口中的福泉家的指的正是厨房当差的柯大婶。
六娘子瞪着眼睛看了林氏一眼,这可真是个黑白颠倒的好法子。既然最近四姨娘的吃食大多都是自己准备的材料,那陆文恒会觉得食材没问题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样一来,本是小产可怜的四姨娘反倒变得不那么可怜可叹的了。
“可四姨娘也总是伤了心伤了身的,除夕夜出了这样的事儿,谁也不愿意,回头这些话父亲还是不要在姨娘面前说了,免得姨娘心灰意冷,倒是生出了怨气来。”虽然知道眼下是怎么也转变不了陆老爷先入为主的观念了,六娘子还是不免帮四姨娘说了两句贴心话。
“小六真是大姑娘了,知道要心疼人了。”自六娘子和七姨娘进屋后,林氏就未曾说过一句话,眼下突然开口,声音细碎沙哑,倒是很吸引人。
“母亲言重了,只是觉得新年伊始,家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儿,难免不好。”六娘子说着转过了头,并不去看林氏的神情。
“小六说的没错,也正是因为大过年的,府上还住着这么多亲眷,这事儿先缓缓吧,回头老太太那里也先瞒着,找个时候再说,免得老祖宗伤心难过。”陆老爷这番话是说给林氏听的,不过视线却也一一扫过了六娘子和七姨娘。
三人皆异口同声的说了“是”,然后陆老爷单留下了六娘子,七姨娘和林氏便是福身而退了。
待林氏那墨红色的裙摆消失在门扉时,陆老爷一边落了座一边用手指了指案桌对面的黄花梨方杆四出头椅道,“坐吧。”
六娘子依言坐下,又听陆老爷道,“你三姐姐性子烈,从小又得我宠,四姨娘这件事儿上难免就会有些偏激,你回家以后和她走的近,寻着机会便是多劝劝多开导,等办完你大姐姐的婚事,马上就要给你三姐姐筹备了,都已经是要做人家媳妇的了,性子倒是还没有你沉得住。”
陆老爷说完看了六娘子一眼,见六娘子微微的垂着头,目不斜视侧耳凝听,便又继续道,“四姨娘这事儿你做的莽撞了,却也是因着你母亲身子不适有所不便,当务之急事出有因,为父的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六娘子猛的抬了头,眯着眼盯着眉头深锁的陆老爷,忽然有些想笑,可更多的却是渗入骨子里的那一丝丝抑制不住的薄凉感。
“父亲……觉着小六鲁莽?”六娘子忍不住问道。
“一个小辈,怎能插手姨娘的事儿,这样没上没下的规矩以后也不能带去夫家。”
“父亲就真没觉得姨娘小产的事来的太突然有蹊跷吗?”六娘子有些激动,一双手紧紧的捏住了椅子把手。
陆老爷静静的看着她,出奇的淡漠平静道,“小六觉得何以为家,家以为何?”
六娘子愣了愣,讥讽的勾了勾嘴角道,“还望父亲赐教。”
“夫妻子女即为家,家宅和睦方能万事兴。”
六娘子闻言,脸色渐白,肩膀微颤,却是佯装镇定的问道,“所谓家,就是将妾置之度外的么?那么那些庶子庶女……”
她说着,堪堪的张了嘴,却觉得自己无力再说下去了。其实即便是陆老爷不和她明言,六娘子也知道古代的妾室地位大多低下。抛开那些正紧下聘纳彩抬进门的姨娘不说,豪门贵胄府邸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妾室的身份并没有那么高贵。
所谓贱妾,有的时候甚至是可以随意打发当成物件转手送人的,妾室在内宅的作用,大多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这样说或许毫无人道可言,但六娘子知道,这是事实。
而陆老爷见六娘子话问了一半便自发的没了下文,眼中便随即闪过一丝满意,继续道,“这句话你若记在脑子里,想必以后到了……也能把家给好好的管下来。”后半句,陆老爷说的含糊,快的几乎一语带过。
“父亲说的是沈家吧。”六娘子缓缓的站起了身,窗外冬日高悬,先头的碎光已全部连成了片,披在六娘子的身上,宛若一件五彩霞衣一般,将她整个人照得如仙下凡,气幽似兰。
陆老爷一怔,不自在的佯装咳嗽了一声转脸避开了六娘子的视线道,“哦,你同刘夫人已有过一面之缘了是吧。既然这样父亲也用再瞒着你,沈家……眼下虽不及宣城旁的公侯伯府那般体面,但到底也是百年世家,便是你外祖父,同沈家也是有交情的。你若能嫁过去,虽你是嫡沈小四爷是庶,明着你是低嫁,可小四爷这些年功勋在身,沈家根基又在……”
陆老爷自顾自说着说着隐隐觉得周遭静的出奇,他不免转回了头,却见六娘子虽人还在屋子里,可却是侧身看着窗外的冬景,似完全置若罔闻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半句一般。
陆老爷当下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不禁拔高了声音问道,“小六想什么呢,瞧着都出神了。”
六娘子缓缓的转过了身,莞尔淡笑道,“我在想,父亲这般煞费苦心的把我许给沈小四爷,等哪****真的嫁了,若到头来父亲却没有捞到半分的好处,那时候父亲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