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几日,六娘子的日子过得特别有规律。
卯时三刻起,简单的用了早膳以后就去月然居给林氏请安。一圈转下来回到浅草阁差不多也要一个时辰以后了。随后她便会在屋里或描红练字,或理线绣花,用过午饭后午睡起来,六娘子若不看书,便会去睦宁轩找三娘子。之后有两次晚上她们也是结伴去林氏那儿请安的。
因为第一次已经在林氏面前说开了,所以两人并没有刻意的避开,只是明面上便是最最普通的姐妹嬉闹之交,更何况三娘子素来是个热心肠的,倒也不至于让旁人起疑。
这期间,六娘子总共只见到过自己的亲爹三次。第一次是在晚上给林氏请安散了之后,她们姐妹几个从月然居出来,迎面碰到刚从外头风尘仆仆踏霜而归的陆老爷。第二次是在她去睦宁轩的路上,两人打了个照面,虽都停了脚步,可却也只讲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便匆匆分道扬镳了。
第三次倒是陆老爷有心找她,因为怀阳赵府来信了。
“早上刚送到的。”陆老爷让人将六娘子带到了外院的小书房,见了她便把打了火漆印的信交到了她的手上。“还有,一路护送你来宣城的那些护卫我昨天也已经安排他们出了城,陈伯是你点名留下的,我安排他进了前院,先在回事处负责些日常的迎送往来,出了年再看看有哪里缺了人的,再安排。”
入府几日,眼下这一次算得上是陆老爷同六娘子话说的最多的一次了。六娘子手中拿着信,不禁好奇的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见他发黑如墨,剑眉星目,宽颊方脸,虽称不上器宇轩昂,但至少也是一表人才的。
只是六娘子对他真的没有多少父女之情可言,只瞧了几眼,便垂目做恭敬状道,“辛苦父亲打点这些了。”其实在回事处干活儿是个肥差,六娘子还真没想到陆老爷会把陈伯安插在那里。
陆老爷面色微霁,看了一眼捏着信低着头的六娘子道,“住了这几日可有什么不习惯的?我瞧着你同几个姐妹一起每日给你母亲晨昏定省,这样很好,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的。”
“这几日住的很好,母亲瞧我带的人少了,还费心帮我挑了三个丫鬟,姐姐妹妹也都是和气的。”其实六娘子心里是想将这几日的生活渲染的再丰富一点的,可无奈她能渲染的事儿实在太少了,总不能说她****都在三娘子屋里打听陆府角角落落的八卦吧,所以只能言述至此了。
不过陆老爷依然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再过几日老家就要来人了,这次给你祖母做寿,又恰逢过年,所以人到的齐,你也刚好趁这个机会见见家里长辈。虽你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可你身份毕竟不同,有些兄弟姐妹间的应酬自然少不了,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也可多问问你七妹妹,那些亲戚她是没少见的,规矩自然知道的全。”
六娘子本来听的有些心不在焉,可陆老爷这句话一说完,她心中忽然一紧,只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平。
“小六在怀阳长大,素来没有见过这种大世面,怕弄巧成拙,七妹妹聪慧,应酬兄弟姐妹的事儿想来要她多操心了。”六娘子虽心中不满,可端得语气诚恳神色无恙,似很想虚心求教般令人难辨左右。
陆老爷侧目看了看六娘子,还想再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了小厮的通传声,“老爷,礼部张大人来了。”
“行了,那你下去吧,若是给你外祖父母的回信写好了,找人交给陈伯即可,我吩咐过了。”有客来访,陆老爷自然不好再多逗留,便匆匆的打发了六娘子。
“是,那小六告退了。”六娘子福身行礼,然后转身出了书房。
回到浅草阁,揽月和鱼安正抱着晒饱了太阳的床褥往屋里走,门口的竹韵见着六娘子回来了,一边将她迎进了屋,一边笑眯眯的说道,“方才厨房的唐妈妈送来了一碟子豌豆黄,还热乎着呢,姑娘要不要尝一尝?”
初来乍到,六娘子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但凡劳烦旁人处,大的私赏虽没有,可小的碎银却是不断的。为了这些私下小赏,六娘子已经绞了两个银锭了,可是着实心疼了许久。
不过也是因为她出手不算小气,所以这几日只要是初娘子和三娘子那儿有的,定也是不会短少她的,至于七娘子所用所吃,那就两说了。
“留两块给我下午垫肚子,其余你们拿去分了吧。”六娘子素来宽待下人,这些小丫鬟在她屋子里吃的嘴都刁了。
竹韵闻言抿嘴笑道,“跟着姑娘吃,我感觉去年穿的裙子都小了。”
“就你嘴馋。”揽月刚抱着床褥走到门口,白了一眼竹韵道,“但凡见得着的甜食都往嘴里塞,不胖才怪。”
听着揽月和竹韵拌嘴,六娘子也不管,只心情大好的听了几耳朵,随即向正在里屋泡茶的流萤道,“一会儿你泡好了茶端进来,然后去睡一会儿吧,晚上要守夜。”
六娘子的话几乎都是点到为止的,跟着揽月和竹韵在她跟前服侍了几日,流萤几个也多少摸清楚了她的脾气。
其实要说做奴才,遇到六娘子这样的主子还是比较舒坦的,只要你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偶尔就算偷个小懒被六娘子瞧个正着,她也只会笑笑不会多言。但如果你事儿没有做好,那六娘子也是个不会姑息的。
这样的主子,若是你自己行的端做得正,那便是再自在不过了。
正想着,流萤见七娘子已经进了里屋,她不敢怠慢,忙端着泡开了的茶跟了进去,然后布置好了炕桌,便端着六娘子吩咐分给屋里丫鬟的小点心蹑手蹑脚的退了出来。
“姑娘歇下了?”揽月见她出了屋,便侧身轻语问道。
流萤摇了摇头,“姑娘在拆信,说有事儿会喊咱们的。”
揽月见她手中端着的托盘里竟放了四五块豌豆黄,便蹙眉道,“姑娘自己留了几块?”
“两块。”流萤苦笑着道,“姑娘也忒大方了些,以前也瞧见过大方的主子,可像姑娘这样成天见的往咱们手里塞东西的却不多见。”
“你拿两块去给秦妈妈,虽也不是什么特别精贵的东西,但到底是主子赏下来的。”揽月叹了口气。
“好。”流萤是个本分的,虽年纪最大,可对着自小就跟在六娘子身边的揽月和竹韵,她还是多了一份客气,从不端架子拿乔。
所以这几日下来,外头看浅草阁虽是冷冷清清的,可里头的人却过的很是滋味,从六娘子到下面的丫鬟们,大家伙儿都是有说有笑特别融洽的。都道和气生财,六娘子也就喜欢这样,简简单单和睦有恭,日子其实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的。
就在揽月和流萤在外面闲聊之际,六娘子已经坐在炕桌前开始拆信了。可是令她诧异的是,赵老太爷寄来的家书里竟然还夹着一个小信封。
信封口是开着的并未封,还未拆信,便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袭来。六娘子指尖一顿,心莫名的收了收紧,她小心翼翼的展开信笺,一行再熟悉不过的赵体跃入眼帘,开头的称呼是她既亲切又有些陌生的两个字——阿遥……
顾宸玉的信写的很长,洋洋洒洒两张蝉翼宣纸,他习赵孟頫多年,一笔一划精炼有神,典型的四平八稳温和典雅,六娘子以前也随着顾宸玉临过半年赵体,终究还是因为腕力不济放弃了。
他说了自己的近况,也问了阿遥的近况,字里行间透着满满的愉悦,看得出顾宸玉这小半年来在幽篁寺过的很充实也很自在。他说幽篁寺所处的广运虽是个山城,却四季分明,眼下还未完全入冬,漫山遍野的红枫如怒火连烧,美不胜收;他说同僚皆能文能武,他出了怀阳才知道自己欠缺甚多,需多加学习;他说男儿志在四方,课业结束以后他还会随先生再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
最后落款前他写到:以前就在跟前,总觉得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生气开心全写在脸上,如今回了府,可要收收那伶俐的脾气,切莫让关心你的人担心才好。宸玉,念。
望着最后一个字,六娘子只觉得鼻尖一酸,豆大的清泪瞬间滑下,滴落在信上,晕了残墨,透了素笺。
短短几日,六娘子心态已经有了巨大的转变,不是说她多无情或是多抛得开过去,有些事儿有些人只是被她刻意回避了而已。
这信定是顾宸玉先寄给赵老太爷,赵老太爷过目了之后放入家书中一并寄来宣城的。宸玉本就是磊落君子,信定是他自己没有封口的,便是最真挚的问候,最简单的挂念而已。
捏着信,六娘子觉得心中有渐渐膨胀的委屈,如窗外那肆意蔓延的冬肃一般,一旦起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可当她提起舔饱了墨的笔,却是对着空白的宣纸怎么都落不下去。
究竟要写什么呢?写自己不过落脚几日,却对陆家满屋子所谓的亲人失望透顶,还是写继母看着慈善,实际却藏了一肚子的绕绕弯弯,或者写她虽是主子,却左右不是,倒不若那登门造访的贵客体面自在?
忽然,外头响起了碎碎的脚步声,紧接着鱼安轻扣门扉道,“姑娘,老家来人了,夫人请你去月然居。”
六娘子一惊,笔尖的香墨滴落纸面,溅起墨滴点点,宛若一朵怒放的浓梅,沉的诡异。
“姑娘?”外头鱼安见六娘子在屋子里头久久不出声,便又催了一句。
“来了。”六娘子慢条斯理的收拾好了炕桌上的笔墨,然后翻腿下了地,拿着手中的信又眨眼看了一遍,随后便一扬手腕,将两张薄薄的纸笺丢到了小燃着的炭火盆里,然后才朗声道,“进来吧。”
“是杨妈妈亲自来的,说是让姑娘打扮的正式些。”鱼安推门而入,手上还端着一个铺着缎绒面子的托盘,上头摆着几对耳环几支花簪和一副赤金红宝石点翠头面。
“这头面……”六娘子迅速回神,指着鱼安手中端着的首饰蹙眉道,“来的也估计只是本家亲戚而已,何必连过年用的头面都要拿出来?”
鱼安也面露难色,喏喏的说道,“我也觉得过了些,是揽月姐姐一定要摆上来的。”
“就梳个双髻吧,衣裳也别换了,既是杨妈妈亲自来请的,那还是早些过去的好。”六娘子说着已经坐在了镜妆前,虽眼角看着还有些微红,可神色早已没有了异样。
鱼安闻言忙点了头,同进屋的竹韵一并将六娘子打扮了妥帖,方才送她出了浅草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