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妹妹刚来不知道大姐姐早安请过以后通常都在屋子里绣嫁妆的,我恰巧出门去摘枫叶,这才在园子口撞见六妹妹。”六娘子说完,三娘子宛若黄鹂轻鸣般的声音就跃然而出,“说来不怕母亲笑话,平常我们几个也是疏于礼数的,六妹妹问了许多,有些我自己还答不上来呢。”
“都问了些什么?”林氏眼波一转,面色不复之前那般难看了。
“问的可细了,问母亲平日喜欢什么花儿,有没有什么特别钟爱的颜色,还问七妹妹平日是描红刺绣多,还是抚琴奏曲儿多。”三娘子说着掩嘴笑道,“可怜见的我被六妹妹生生问成了个睁眼瞎,只晓得母亲偏爱茉莉,可最喜欢的颜色却答不上来了,因为我瞧着母亲穿什么颜色都是好看的。”
三娘子生的好看,一笑就更娇美了,屋子里因为她这几句奉承的话顿时气氛好了很多。只七娘子还微鼓着腮帮子,满眼的不屑。
可六娘子却并不在意七娘子那显而易见的不满,只转头看着林氏道,“许是女儿方才说话不得体,明明想让母亲笑一笑的,出了口却似得罪了母亲和七妹妹了,还望母亲不要责怪女儿鲁莽才好。”
林氏嘴角微微一动,却还是笑道,“也不知你这做派是哪里学来的,明明是贴心的事儿,去弄的人一头雾水。”说着她看了一眼笑颜盈盈的三娘子道,“不过你们姐妹和睦有爱,我还是很高兴的。你三姐姐是个活泼的性子,待人处事都极有分寸,你大姐姐眼下忙,你同你三姐姐多亲近亲近也没坏处。”
一旁的初娘子从刚才开始就羞的双颊通红咬着唇低眉顺眼的一言不发,六娘子看在眼中,不愿再拿她将要出嫁的事儿做文章,便重重点头道,“女儿知道了,以后少不得要多叨扰三姐姐。”
“妹妹愿意来玩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若是七妹妹能一起,那我这睦宁轩可就要热闹咯。”三娘子捧了六娘子,又抬了七娘子,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可见一斑。
林氏闻言,一扫之前心里的微怒,便又同几个姨娘说了些丫鬟仆妇间琐碎的事儿,然后就让大家各自散了。
六娘子一路回到浅草阁,就见秦妈妈正坐在里屋的锦绣花团矮墩上给她补衣裳。烛火摇曳,把秦妈妈的身影拉的斜斜长长的,投射在新粉刷的窗墙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暖感。
“妈妈仔细眼睛,这烛火最伤了。”六娘子声音温婉,似碧泉清洌,潺潺有声。
秦妈妈闻声抬起了头,见从林氏那儿请安回来的六娘子一袭玛瑙蓝碎金花戏蝶褙子,里头穿了件月牙白对襟长衫,袖口描了一圈暗金祥云,下着一条淡浅粉挑线裙子,梳了个整齐的双平髻,眉眼温顺,不惊艳,却藏着一种淡淡的柔美,令人看一眼便还想再看第二眼,就如同那久酿香醇的清酒一般,细细小品方能感出个中美好的滋味。
“这衣裳下摆挑了丝,那些小丫头的针线粗糙,我怕越补越糟糕。”秦妈妈闻言笑着收了针,“不过也不瞒姑娘,到底是老了,眼睛没有以前利索了。”
六娘子冲身后的揽月道,“今儿你就带着白鹭守夜,明儿让竹韵带着流萤,鱼安顺延下去,且就先这样你和竹韵辛苦些,等过十天半个月的她们三个能独当一面了,我再安排正式的轮换,你们就能轻松了。”
“是,那我先去给姑娘泡壶茶。”揽月福了福身。
“不忙,你先回去歇着,我这儿同秦妈妈说几句话。”揽月闻言点点头,依言退出了屋子,顺手关了雕花木门。
“姑娘。”这一整天,秦妈妈心里七上八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闹的难受,偏生她是老妈妈,心里谨记着言行规矩,这才生生的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眼下既六娘子自己开了口,秦妈妈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连连把手中的衣裳针线摆在了藤篮里,然后上前一步拉过六娘子追问道,“我是瞧着姑娘长大的,姑娘从小就乖巧懂事,行事也有自己的章法,断不会做出些糊里糊涂的事儿来。可今儿……先是贸贸然去了三姑娘那儿,然后又是明着得罪了杨妈妈,留下了三个丫鬟不说,还大张旗鼓的整理罩房腾空地儿,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六娘子苦苦一笑,带着秦妈妈坐在了炕沿边,将早上三娘子和她说的那些话挑挑拣拣精炼了一下全部告诉了秦妈妈。
刚开始秦妈妈还算镇定,可听到后来,她却脸色发白,指尖冰凉,瞪着大大的眼睛只差没有惊呼出声了。
六娘子声音缓,平平稳稳的柔而绵,可听在秦妈妈耳中却如同那催命鼓一般,一点一点紧着她的心。当六娘子话音顿止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秦妈妈已经坐不住了,愤然起身压着嗓子道,“这……这陆家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管陆家的人想要干什么,我却不能就这般坐视不理的。”六娘子拉着激动的秦妈妈重新坐下,面露倦容道,“这次我回来,本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大家虽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他们是主我是客,安然无恙的过完两个月我就要打道回府了。但妈妈,看来陆家人不想我走了。”
“会、会不会……是三姑娘故意挑的事儿?我瞧着三姑娘八面玲珑的,兴许不是个安分的。”秦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是微颤的。
“妈妈,三姐有求于我,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诓我未免太费神了。更何况五姨娘肚子里有没有,再过一两个月估计也瞒不住了,到时候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一个五姨娘就够瞧了。”
“可姑娘也只来了才两天,三姑娘……”秦妈妈乱了心,已经拿捏不准法子了,“不然姑娘去问问大姑娘?头天晚上大姑娘还亲自来同姑娘说府上的规矩,姑娘何不去同大姑娘交交心探探这其中的底细?姑娘金枝玉叶,不瞒姑娘,去年老太爷的门生王大人携夫人来府做客,瞧着姑娘就生了结亲的意愿,是老夫人说姑娘年纪还小给推脱了。想王大人家是正正紧紧的清白人家,为官谨慎清廉,家中又是母慈子孝和和顺顺的,怎么都比那劳什子鳏夫好得多了去了。”
“大姐姐若没有得母亲的意思,又怎会在临出嫁前还要来趟我这趟浑水?大姐姐便是母亲的传声筒,她是可尊敬的姐姐,却不是可交心的姐姐。”六娘子一语道破。
秦妈妈一时语塞,拉着六娘子急的眼眶都红了。
不过也不怪秦妈妈的主意出不到点子上,赵家人口太单薄,二老是四房,早些年分了家以后同其他几房的亲戚来往也不多,再加上独女赵舜华红颜早逝,赵家二老就更不愿意出门应酬往来了。以至于内宅里几乎毫无那些腌臜的勾心斗角之事,所以带出的妈妈丫鬟们个个都是心思单纯毫无战斗力可言的。
那天晚上,六娘子同秦妈妈私语聊了很久,可到底也没聊出个所以然来。其实比起秦妈妈的惊慌失措,六娘子显然对三娘子一语带过的那件未成形的事情要淡然许多。
毕竟在古代,女儿家多的府邸都是拿女儿的终身大事在打牌的。牌打得好不好固然和嫁过去的女儿本身有关系,但是门第越高的人家女儿往往就嫁的越谨慎,这肯定不会错。
六娘子亲眼见到陆家正处于发迹之时,自己在陆老爷几个女儿中身份又尤为特殊,若是嫁的好,肯定对陆文恒将来高升有助推作用,所以她相信陆文恒一定会谨慎的。
可是谨慎归谨慎,对方家室好和人品好却不是成正比的。六娘子就是担心自己嫁个昏庸无能色利熏心的二混子,这才是她最最担心的。
所以这也是她突然振作起来的原因,很显然,有些事儿光靠躲是躲不过去的。古代高宅大户门风家规都是很森严的,百善孝为先,若是到时候陆老爷和林氏真的把她的婚事定下来,她若是抵死不从,估计只有两条路,要么是真死,要么就是出家为尼常伴青灯。
待到那时,六娘子不觉得就算赵家二老出面便能扭转乾坤,毕竟也只是外祖父母。所以要占先机,必须要主动出击。她身份特殊,明明嫡出,却偏偏落得个嫡不如庶的下场。也正因为如此,六娘子便不能走庶女们那种低眉顺眼一味听之任之的路子。
于杨妈妈,她就是在示威,告诉杨妈妈她虽年纪小,却是屋子里的主子。留下三个丫鬟还给她们改了名字,这是在立足。
从此浅草阁便是她陆云筝的地方,旁的人想要一探究竟,要看她愿意不愿意。于秦妈妈、揽月和竹韵,六娘子是完全信任的,可是她也知这三人是忠诚有余机敏不足,但流萤、白鹭和鱼安却是相了反,短时间内六娘子并不会对她们完全放心。可是要想在陆府站稳脚跟,陆府里头的人是最好的媒介,全然避讳反而适得其反。
不过晚上去请安冲顶林氏的那句话,就完全是属于六娘子的情绪问题了。当时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猪”!但却也让六娘子看出了一点端倪——林氏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可七娘子就是个爆竹脾气,真正一点就着。
但就在六娘子正仔细研究自己以后究竟要在陆家如何立足的同时,月然居里杨妈妈和林氏也正凑在一起咬着耳朵。
“确实是给老奴甩脸子了。”杨妈妈剥了一个蜜桔,用签子挑去了白色的筋梗递给了林氏,然后撇了撇嘴角道,“不是我要拿大,府上谁不知我出去办事儿那都是夫人吩咐的,给我甩了脸子不就是让夫人难看?更何况晚上来请安的时候竟还堂而皇之的顶撞您,我瞧着这个六姑娘心思大着呢!”
林氏吃了一片蜜桔,蹙眉咽下道,“到底过了时节,这蜜桔总没有头两筐的好吃了。”说罢把手中的蜜桔丢回了面跟前的托盘中,然后接过了杨妈妈递上的帕子擦着青葱般细腻润泽的指尖冷了眼神道,“一个小姑娘,就算心思再仔细,量她也翻不出什么幺蛾子来。沈家那事儿是老爷亲自定下的,可嫁哪个过去却是我们说了算。她若是个聪明的就知道不得忤逆父母之言,她若是个蠢笨的,那我也自然有办法把她压上花轿。”
“按着夫人这么说老爷是定了六姑娘?”杨妈妈眼睛一亮,只感觉被六娘子堵着的气瞬间消了一大半。
“我又怎么会把小七嫁去给人做续弦,更何况那沈家还是前程未知的。”林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一字一句似从牙缝中蹦出来一般切切道,“这些年我自己过的有多累,旁人会知道几分?续弦要想搏个好名声,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