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子对于一些大事情一般是说一不二的,忠毅侯夫人来贴邀约,既是沈聿白从中牵的线,又是利于自己的好事儿,六娘子当晚就决定要去赴这个什么赏春小宴。是以第二天,她在忙完了以后就郑重其事的给蒋氏回了一封信,随信还附上了自己调的花露。
说到六娘子调香这件事儿,也有些来头。当时其实是英娘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的,那时候侯府前后总共也就她们两个人日夜为伴,偏北园里有一块很好的花圃,英娘闲来无事就撒了很多花种,什么月季、茉莉、兰花的,无非是想打发些日子。
后来六娘子就专门找了两个婆子供养花房。去年入冬的时候,还得了沈聿白的首肯把花房弄成了暖室,这一来二去的,倒也养出了些经验。所以从去年十月开始,侯府就没断过鲜花。
花儿多了六娘子闲暇就倒腾开了,陆陆续续也做了不少花露,有些味道一般,有些还确实蛮好闻的。那些好闻的六娘子都留了方子,然后又让陈伯去香粉店里买了不少精致漂亮的琉璃浮花小瓶子,装了花露以后倒也显得精致有趣。
其实六娘子也知道自己调的花露比不上宫廷御用的金贵,但胜在心意独特,便也会时不时的拿来送一送人,反响都还算可以。
话说就在六娘子把写好的信和花露交给竹韵让她送去前院陈伯那儿的时候,妙琴进来道,“夫人,惜燕姑娘来了。”
六娘子搁下笔道,“请她进来吧,再沏一壶茉莉花茶来。”
妙琴应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惜燕便踩着碎步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她进来的时候,刚好碰到沈聿白从里屋出来,惜燕脸一红,连连冲沈聿白行了一个福身大礼,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侯爷。”
沈聿白淡淡的点了点头算是应付了,然后又转头对六娘子道,“今儿方际维在别院设了局,我去坐半程,你等着我一块儿用晚膳。”
“好,侯爷慢走。”六娘子笑着将沈聿白送出了门。
而听着两人对话的惜燕却暗中紧张的捏住了半新不旧的衣摆,遥想翩翩,思绪远飞……以前在凉都,她也在沈聿白的屋子里服侍过,那时候,四……哦不对,是侯爷,和先夫人就从来没有这样和颜悦色的对话过。即便是先夫人追问,侯爷也从不向她交代自己的去向,可为何到了新夫人这儿,侯爷的性子仿佛就完全变了!
惜燕有些不明白,再抬头看六娘子的时候眼中就充满了疑惑。
折回身的六娘子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笑着道,“也不是晨昏定省的,没那么多规矩。”说着便让寻音端了锦绣缎面的小杌子进来,让惜燕落了座。
惜燕坐的有些战战兢兢的,一旁的寻音给她递茶的时候,她只双手接了过来捧在手心暖着,却不曾打开碗盖喝上一口。
六娘子见状也不勉强,便是在心里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后方才问道,“你今日找我,可有什么事儿?”
“夫人……”惜燕有些慌乱的抬了头,局促间差点撒了手中的茶碗,“我很小的时候就进了沈家,十岁的时候太夫人看我做事还算勤快,便把我放到了四爷、哦不是,把我放到了侯爷的屋子里。我……我这辈子也只知道怎么伺候人,您若是……若是要赶我出府,我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什么地方啊夫人!”惜燕说着说着,匆匆的搁下了茶碗,然后起身就跪了下来。
六娘子蹙了眉,对一旁的寻音道,“把她扶起来。”
寻音闻言笑着上前道,“姑娘这是做什么,人家知道的是明白姑娘心急如焚,不知道的还当姑娘在咱们暖香坞受了夫人什么委屈呢,倒让有心人瞧了笑话去。”
六娘子眨了眼看着寻音,突然发现这丫头的机灵自己以前仿佛忽略了。
思忖间,惜燕已经被寻音重新扶回了杌子上,六娘子这才淡然的开了口道,“第一次我让姨娘们来晨昏定省的时候,也喊了你来,就是想让你听听姨娘们的规矩。走的时候我私下问过你,若是就这样碌碌无为的待在侯府你可愿意?我让你不要着急回我,这前后少说也有一个月了,你品出了生活的滋味没?”
“我……我……”惜燕涨红着脸,睁着一双略显慌张的眼睛,手足无措的绞着衣摆,“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事儿做吧?”六娘子替她接了下半句,“姨娘们好歹还有个正式的名分,可你呢,丫鬟不是丫鬟主子不是主子的,若是侯爷有心,他会来同我说,不管是抬了姨娘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可侯爷没有和我说过一个字,而我这儿呢,也没有打算要给侯爷设通房。”
古代内宅的那些通房其实是很低下的存在,像权贵公卿这样正经人家的男子一般都不会有太多的通房,但凡有,也都是主子年少的时候那些贴身的丫鬟抬起来的,为的不过是让主子早开荤戒,不要去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沾染女色。但那之后若是有了子嗣的,则会被抬成姨娘,若是没有子嗣的,一般都会以丫鬟的身份继续在屋里伺候着。
可讲究门第的大户人家通常都不会在娶媳妇之前让通房怀上子嗣的,如果是这样,那这家的主子也会被沦为笑话的,而有些女主人进了府,若是一个瞧不顺眼,就会找个由头把通房给放出府去。但这些通房女子都已不是处子身了,即便再嫁人,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体面的归宿。所以六娘子还真是有仔细考虑过惜燕的去留的,但最终还是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了。
不过听了六娘子的话,惜燕确实愣住了,半晌才微微的垂了头,紧紧的咬着唇一言不发。
六娘子看在眼中,摇头道,“其实若是侯爷心里有你,便是不管如何,你早在凉都就出了头了。但眼下,你若执意要留在府中,我也不拦着,只就这样无滋无味的过着,你若觉得踏实,我也无话可说。”
“那夫人说,我该怎么办?”惜燕听了有些害怕,她今年才刚满二十岁,十几年最好的芳华她全都给了沈家,给了沈聿白,这接下来的几十年,难道她真的要这样行如裹尸一般的在侯府默默无闻一辈子吗?
恍惚间,她透过六娘子的背,看向了敞开的窗外,视线所及是一排红砖高墙,惜燕不禁微微的缩了缩脚,没有了侯爷的正眼相看,难道她真的要被这几块红砖绿瓦给困在这方寸的天地中么?
六娘子见她自己也有些糊涂了,不免轻声道,“我定了过两日要去一趟城郊的庄子,你若觉得好,我便带着你一起去住两日,等从庄子上回来了我们再谈?”
“夫人……”惜燕疑惑的抬起了头,眼角沾泪的望着六娘子。
六娘子淡淡的笑了笑,然后便打发寻音送她出了暖香坞。
寻音回来的时候,见六娘子正在整理桌上的笔墨,她连连碎步跑了上来,接过了六娘子手中整理好的一叠信笺道,“夫人摆着吧,您这身衣裳还是新的,回头沾了墨又要一番折腾了。”
六娘子被她逗得轻笑道,“衣裳倒是比人还金贵了。”
寻音正色道,“可不是,秦妈妈再三吩咐了,夫人新做的这几身春装都是顶好的料子,那描边的刺绣,全是乾湘楼的绣娘们一针一线绣的,让我们格外小心呢。”
“三日后我要去濮家庄住上几日,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六娘子突然发现寻音性子活脱直接且不娇柔造作,若是好好栽培,再过几年也是个可用之才,便有了心思想锻炼她一二。
寻音闻言,双眸一亮道,“那夫人可要算上我的,回头我就找秦妈妈换值去。”不过高兴过后,她却有些不解的又问道,“夫人为何要这般费心的替惜燕姑娘周全?”
“周全么?”六娘子靠在窗棂边看着忙碌的寻音道,“我这般做,你不觉得我是在赶她出门?”
“我姐姐也在大户人家府上做过爷屋子里的丫鬟,姐姐当时就说,她只要熬着日子就好,死都不能做通房。”寻音认真的说道,“姐姐说姑娘家的,做了通房,通常也没什么好下场,落得个仆不仆主不主的身份,横竖吊在那儿半口气,死活也没人来管一下。”
“若有了子嗣就能抬成姨娘了啊。”六娘子觉得惜燕心里也应该是这么期盼的。
“那也要能生了再说。”寻音不以为然道,“我便也只要安安分分的伺候好夫人,等日子一满,回了老家,也能风光体面的做一回新娘子。”
望着寻音那眉梢飞扬神色悦悦的模样,六娘子由衷的笑道,“就冲着你这份待嫁的心思,回头我一定给你挑一户好人家。”
寻音这才察觉到了自己这话说的有些露骨了,便是连连跺脚道,“我同夫人说笑呢,夫人也能当真!”说着便是抱着笔砚纸墨的,然后红着脸慌慌张张的跑了下去。
跑到门口的时候,竹韵刚好从外头掀帘而入,两人面对面撞在了一起,“哎呦”声顿时此起彼伏。
“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竹韵揉着额头,皱眉看着面前同样吃痛的寻音,一头的雾水。
寻音则是看了一眼笑出了声的六娘子,然后对着竹韵苦笑道,“姐姐莫怪,回头晚上我给姐姐好好揉揉。”说罢便是急忙的掀开了门帘跑了出去。
竹韵被闹的二丈摸不到头脑,狐疑的看了六娘子一眼,刚想问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儿的时候,却听六娘子先问道,“姨太太午睡起了吗?”
惜燕来以前,六娘子差了竹韵去景华苑看看萧姨娘是不是午睡起身了,竹韵这会儿刚从那儿回来。
“起了,姨太太说在屋里候着夫人。”
凉都三房的人回府以后,六娘子就告诉整个暖香坞的下人,要统一尊喊萧姨娘一声姨太太。她觉得暖香坞外头的人她管不住,可自己院子里的人她还是有资格约束约束的。
听了竹韵的话,六娘子便及鞋下了炕,然后道,“恩,那帮我梳个头,然后我们先去一趟清懿阁,再去景华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