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以农业立国,农业讲究时令气节,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一概以时令为转移。
大周明承二年立春来很早,二月末尽,东风解冻,蜇虫始振,鱼陟负冰,这一年的春天就这样悄然而至了。
早在年前的时候,六娘子就准备寻个空闲的时间去一趟濮家庄,眼下刚过了立春,农耕还没开始,六娘子觉得正是巡庄的好时候。
不过在动身去濮家庄之前,她却意外的收到了一张帖子,庚帖的主人是忠毅侯夫人蒋氏,帖子的抬头便是“云筝妹妹敬启”六个娟秀漂亮的字,通篇的簪花小楷,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妯娌般的亲切。这张莫名其妙的请帖六娘子反反复复看了很多次,也深深的纳闷了很久。
其实,说穿了六娘子到底也只是个闺阁小女子,对宣城的那些个权贵圈,她但凡耳熟的,那都是听赵老太爷闲聊时谈及的,若要让她细数一二,那六娘子可就真要两眼摸黑了。
是以沈聿白一身灰狐毛大氅沾露而归的时候,见了六娘子那一筹莫展的模样,着实笑了好些时候。
可六娘子却不为所动,认真的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拿着帖子问沈聿白道,“这个忠毅侯,我早些年听外祖父说起过,说他是陈家枪法的创始人,一手银头枪耍的出神入化。早些年先帝爷刚即位不久,派了他去攻克北突厥,结果少年武将一战成名,先帝爷御赐了他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可……我记得忠毅侯的夫人是楚县人,姓楚啊?”
“这么些年了,朝廷里都换了几波人了,你脑子里却还只记得老侯爷的那些事儿。”
六娘子闻言“哦”了一声,方才恍然大悟道,“忠毅侯府已经子承父业了啊。”
“什么子承父业。”沈聿白曲了右手食指,用指节猛的打了一下六娘子的头道,“忠毅侯继位也好些年了,前年我听说老侯爷想落叶归根,带着夫人回了老家涉县,便是很少过问世事了。”
“可这无缘无故的,为何会给我寄帖子?”六娘子还是有些不解。
沈聿白闻言拎过了六娘子一直晃在自己跟前的大红请帖,然后粗粗的扫了一眼道,“诶,便是些宣城公卿官家女眷惯折腾的事儿,不是赏花宴就是品茶会,你若不愿意去就推了吧。”
六娘子一听,忽然愣住了。
对!难怪她之前总觉得自己这个煜宁侯夫人做的有些闲,但偏生也没人来告诉她个子丑寅卯的。而沈聿白又是远在边疆书信不畅的,她纵使想找人聊一聊关于“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侯爷夫人”的话题,也苦于找不到倾诉的对象。
本来沈慧春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六娘子觉得自己虽然成了亲,对男女之事也不用太过设防,可成天往人家府邸跑也不是个事儿,是以这如何当好侯爷夫人的学习就被她耽搁了下来。
可眼下这张看似莫名的帖子一来,六娘子顿时就知道之前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是少了一个圈子!
其实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想她小的时候,在怀阳,圈子虽小,可和顾家兄妹加在一起也能算是一个。来到了宣城,虽男女未设防,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所以她的圈子里有自家亲姐妹、同族的堂姐妹,还有外姓的表姐妹,这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而忠毅侯夫人蒋氏的这张春宴小贴,似乎是要隐隐的将她带入另外一个她未知的圈子。
可自知之明六娘子还是有的,她觉得,如果那个圈子里的权贵女眷认同了她,应该完全是看在了沈聿白的份儿上,可不管她能打入圈子的契机是什么,她觉得自己都务必要把握好这个和外界接触的机会。
其实并非是六娘子心思活络或者想攀附权贵,而是因为她觉得即便封建如古代,只光一个人在家闭门造车那是万万行不通的。
旁的不说,就单说以后挑什么样的儿媳妇和女婿,若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可选择的就不多,那最后剩下可看的质量想必也一般。
如此一念及,六娘子忽然莫名的有些激动了起来,便是从沈聿白的手中拿过了请帖道,“既忠毅侯夫人相邀,我若是摆了架子不去也不成规矩。”
沈聿白单手托腮的看着她道,“我也不过是前两日和晖生吃了一顿饭,没想到今儿他夫人就送了帖子过来。但既是晖生的夫人相邀,你就算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慢条斯理的,眯着眼挑了嘴角,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慵懒劲,令人只看一眼就能沉醉在他的气息中。
“晖生……是忠毅侯?”六娘子小心着措辞。
沈聿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个懒腰道,“皇城脚下,其实没几个像样子的世子爷,晖生算是争气的,顶着世子的头衔,从小也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你可知文官为何总喜欢弹劾公卿?”
六娘子见沈聿白难得有心和自己聊这个话题,便是正襟危坐道,“是因为瞧不起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荫庇之制?”
沈聿白本有些迷离的眼神微微一闪,忽露赞赏的点了点头道,“在很多士大夫眼中,外戚和公卿之所以能享受朝廷恩养,那是因为他们头一辈大多是开疆破土的立国功勋之贤,仕途子弟对功臣尊敬,可对那些跟着得道之人升天的鸡犬却没有尊崇的必要了。在当朝的士大夫眼中,他们那些没了祖先铮铮傲骨的纨绔子弟多半不值得人正眼相看。”
“但世袭制度摆在那儿,即便没有罔替,承爵递降,可至少也能保住三代的荣华了。”六娘子细细琢磨着沈聿白的话。
沈聿白闻言轻笑道,“所以富不过三代啊。你知那些朝廷为官的士大夫都气在哪儿,他们就是气这些公卿世子,明明大多是扶不起的阿斗,可偏偏却比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的他们要尊贵,要官大,而且还能享受更多的皇权,换成是谁,心里都会不舒坦的。”
“所以寒窗苦读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能干的爹。”六娘子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愣得沈聿白呆了半天,方才大笑出了声。
“谁同你说的这种话?”沈聿白弯着眉眼的样子六娘子很喜欢,总觉得这样的他少了一丝戾气,多了一点柔和。
“总结侯爷方才的一番长篇大论,就是我这个意思。”六娘子小心翼翼的将忠毅侯夫人的请帖放到了炕桌的小抽屉中,然后说道,“其实,原本我也有些纳闷,为何我嫁给侯爷这么久了,却没有什么女眷请帖送上门的,今儿我倒也看懂了一二。”
“哦?”沈聿白饶有兴趣的伸手捏住了六娘子垂落在左肩的一络乌发道,“你看出了什么?”
“权贵之交,多为势力。”六娘子无意藏拙,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闪亮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沈聿白那俊朗的面容,她不想错过他神情上的任何一丝变化。
果不然,沈聿白在听完了六娘子的话后,眉头先是微微的蹙了蹙,然后才渐渐舒展开道,“夫人何意?”
“不管什么时候,但凡深交,都是要先付出才会有回报的。或许不只朝廷那些文武百官在观望侯爷,便是连权贵女眷也是在观望我的。最开始,侯爷领命远赴鞑蛮,凶险万分生死未卜,她们有心想结交我,却不知是否应该花这个心思。后来侯爷回来了,可刘文统的一道折子又让她们犹豫了,毕竟若是侯爷被钉上了功高震主的牌子后,但凡皇上有个什么发落,那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
“可眼下为何这帖子会到你的手上?”
“年都过了,侯爷依然大大咧咧的出入宣城各处,即便是微服入宫,可若是没了皇上的首肯,侯爷入宫又能去哪里?明眼人一看就知,我估摸着以后这样的帖子我还能收到不少。”六娘子眉宇间有一丝诙谐的得意,仿佛是吃到了糖的小孩儿,餍足的仰着头,整个人神采奕奕的如一朵明媚娇艳的兰花。
“这么说,晖生的夫人,你觉得她也是个势力的?”沈聿白看得心中一阵一阵的发紧,一边说话一边已经下了炕,眨眼间就把六娘子横抱入了怀。
六娘子一阵惊呼,挣扎间险些从沈聿白的怀中掉下去,吓的她赶紧伸出手环抱住了他的脖子。
不过惊吓过后,六娘子却不忘回答沈聿白的问题道,“忠毅侯夫人这不是势力,是向我示好。若不是侯爷有意无意的向忠毅侯提醒着,人家夫人又怎么知道我这号人,连我的闺名都写的一个字不差的。”
其实这一点她早在看到帖子的时候就想到了,只是当时她有些不懂为何沈聿白要这样费心插手她的社交,而眼下六娘子却隐约有些明白了沈聿白的一番苦心。
有些时候,人只有站在一定的位置才能看的更高走的更好,以忠毅侯夫人为跳板,她若能就这样顺顺坦坦的走进那些权贵女眷中,不管是对于六娘子自己还是沈聿白更甚至是整个侯府,都是有利可图的事儿。
因为活在当下,闭门无客那根本不现实,既要有人际交往,那就要先从那些品格优良的人接触起,而忠毅侯夫人,应该是能让沈聿白放心和满意的一个指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