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六娘子有些诧异,周氏忙不迭的继续道,“不瞒弟妹,以前在凉都,就常听母亲说起这宣城的金麟班,日子久了,大伙儿光闻其声未见其影,难免心痒痒。”说着她叹了口气道,“凉都那儿的日子,着实清苦了些,别说是听戏了,便是连寻常的玩乐消遣也不多见。这不,听说过年弟妹准备请金麟班,大嫂我啊就来凑热闹了,你可千万别嫌弃大嫂我是个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啊。”
周氏这番自谦的话六娘子倒觉得说的在理,便是汗颜笑道,“大嫂您千万别这么说,宣城毕竟是皇都天子脚下,那有些什么本事的,一传十十传百的也都放大了。不过金麟班是有几个不错的角儿,若是没听过金麟班唱戏的,确也应该瞧一瞧的。”
“哟,要不怎么说弟妹会说话呢。”六娘子几句话说的周氏很舒心,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自在了许多。
六娘子见状继续道,“其实若是大嫂和几位妹妹爱听戏,那今年过年我便准备准备,让小梨园也来一个班子,给大家伙儿过过戏瘾。”
见安氏等人闻言面露狐疑之色,六娘子忙解释道,“宣城之大,三个戏班子打着擂台,南边的九云台擅京腔,不过大多都是爷儿哥儿爱看的曲目,北边的金麟班是五花八门皆囊括其中的,所以但凡谁家府邸有宴请,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金麟班。可那小梨园,里头的角儿拿腔拿调的一出《牡丹亭》却是唱的连先帝爷都频频称赞的呢,若是错过了也可惜。”
六娘子这一解疑,众人便是恍然大悟,连带着对小梨园也充满了好奇,便是都怂恿六娘子干脆两个班子都喊来唱它个一整天,让大家伙儿趁着年节也都高兴高兴。
六娘子一一允了下来,众人随之又嘻嘻哈哈的闲聊了片刻,染画便进屋来说,小花厅已经摆好了午膳。
六娘子带着大家说笑着移步小花厅,席间吃的高兴,也不知是谁起了头,竟就这样在白日里喝起了酒。
但本都是家中女眷,今儿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客人上门,是以六娘子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结果却没想到,周氏光有酒品没有酒量,而安氏几乎是一杯倒的节奏,闹到最后只剩下素爱小酌的湘娘和滴酒不沾的蓉娘在一桌子菜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还清醒着。
六娘子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连连唤了秦妈妈带着几个仔细的丫鬟,将周氏和彤姐儿还有安氏好生的送回了各自的园子,然后才回来对也准备起身要走的湘娘和蓉娘道,“且不要说你们大白日的在我这儿吃了酒,不然回头母亲定要不高兴了。”
其实六娘子倒真不是怕沈老夫人会念叨什么,只不过这些天下来,六娘子始终觉得和沈家人之间有着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尤其是这些内宅女眷,她们敬她,无非是因为她是沈聿白的续弦,是这个侯府的当家主母,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更自然和亲切的情感维系了。
六娘子觉得本各自管好自己门前的一亩三分地这是没错的,可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虽她也有些吃不消太过活络热情的周氏,可也不能整的大家好像是陌生人一般,这才有了眼下这番看似俏皮的话。
因为有的时候想要拉近你与别人之间的距离,一起守住一个只有彼此才知道的小秘密,也不失为是一个小捷径。
果不然,两人闻言都偏头笑了笑,然后湘娘道,“四嫂这会儿可有把柄捏在咱们手里了,回头过年的时候四嫂可要让我先点戏。”沈慧湘是沈家嫡女,虽身份娇贵,可她却是从小在凉都长大的,所以身上没有宣城贵府里那种千金大小姐的做派和习性,倒是随和自然的很。
而一旁的蓉娘闻言只是悄悄的转头抿着嘴轻笑。她是庶出,虽比湘娘要大一岁,但却是个内向的,平日里话很少,总是端着一副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让六娘子很容易想到和自己初见面时的初娘子。
见两人因为一顿午膳多少和自己亲近了点,六娘子很是高兴,闻言便道,“放心,既妹妹都开口了,那回头等过年看戏的时候,母亲点完了戏,我就让妹妹接上。”
湘娘连连点头,三人随即又聊了几句,六娘子便差了鱼安亲自送两人出了暖香坞。
可正当六娘子准备去净房洗个脸换身干净的衣裳赶紧睡个午觉的时候,茜草跑进来道,“夫人,侯爷回来了。”
六娘子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沈聿白已经大跨步的进了屋。
而闻到一阵酒香的沈聿白凑近了六娘子,随即哑然失笑道,“这年还没过呢,你们大白天的就吃起了酒,怎么弄的和爷们儿下馆子一样。”
六娘子本有些微醺,红红的脸蛋衬了双水漾清眸,正是眉黛春山秀,横波剪秋水,看的沈聿白哭笑不得,心里却是一阵欢喜。
而被他盯着瞧的六娘子却感觉到了浑身的不自在,想到这两天沈聿白晚上缠着自己的孟浪劲,她便是连连佯装咳嗽道,“那个……大家本是在说过年请戏班子的事儿,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就开了酒,大嫂来劲了,拉着我喝,结果她自己反倒是个没酒量的。”
“大嫂和五弟妹酒量都不太好。”看着六娘子紧紧的拢着衣领躲他躲的远远的,沈聿白笑出了声,“去去,赶紧去洗把脸换了衣裳,大白天的喝酒像什么样子。”
六娘子自知理亏,便是匆忙的福了身后便带着丫鬟进了净房。
等她出来的时候,沈聿白正坐在炕头和媛姐儿玩九连环。听到了脚步声,他转了头吩咐一旁的秦妈妈道,“带姐儿下去午睡吧。”
秦妈妈笑着抱起了媛姐儿,然后福身退了出去。
六娘子看他眉头微蹙,似有心事,便挥手屏退了周遭的丫鬟,然后脱鞋上了炕,伸手从白瓷窑玉雕兰花的果盘里拿过了一个蜜桔,一边剥皮一边问道,“侯爷今儿不是去了校武场看操练么,怎么回来却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六娘子其实很少过问沈聿白的公事,不过相处的这些日子,六娘子发现沈聿白是个特别公私分明的人。一般外头的事儿,不管好坏,他很少把情绪带回家。很多时候,六娘子看到他都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跨进门的,所以见着眼前有些一筹莫展的沈聿白,六娘子便生出了一丝下意识的关心之情。
而沈聿白看了她一眼,也不回避,开口就道,“回来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母亲那儿,刚好看到梅氏也在。”
六娘子一愣,眉眼微挑,一记轻笑就敲在了心里,“梅姨娘这两日似是日日到母亲跟前请安的。”
沈聿白抬头瞪了瞪她道,“便是不爱你们这种小肚鸡肠的心思,有什么念头大大方方摆在台面上不好么?她要把媛姐儿接回自己屋里照顾,本也没什么,可这点事儿,闹到母亲这儿……”
“侯爷不想吧。”六娘子笑眯眯的看着沈聿白,突然因为自己能一下子看穿沈聿白的那点小心思而沾沾自喜了起来。
沈聿白正在那儿演着戏呢,闻言敛了神色失笑道,“难怪皇上说,我天生就是个不能求人的命。”
“那是侯爷傲骨铮铮不屈不卑。”六娘子将剥好的橘子递到了沈聿白的面前。
沈聿白也不客气,拿过来对半分了开,然后掰了几片丢到了嘴里,咽下后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不想让梅氏带媛姐儿?”
“侯爷不是这种斤斤计较的性子。”六娘子擦了擦手道,“这几个月来,我打理内宅的事儿,侯爷从未插手过半分,我决定的,侯爷就点头,也从没有怀疑过我的决定,哪儿有像您今天这样火急火燎的。”
“那既你和我也心照不宣了,媛姐儿就养在你屋里吧。”沈聿白语出惊人。
六娘子吓了一大跳,挺直了腰身道,“这话侯爷怎能说的这么轻松,媛姐儿又不是猫儿狗儿的,她生母又还在,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养在我的名下。”在古代,庶女要养在嫡母名下那绝对不是一句话就能带过的事儿,这里头的讲究大了去了。先不说要开祠堂把这庶女的名字记在嫡母的名下,就说未来出嫁,那她也是占了嫡女的分,和正正经经的侯府嫡出小姐没有区别的。
六娘子现在还年轻,几年以后肯定是会有自己的孩子的,现在是瞧不出来,但以后等六娘子的孩子一出生,媛姐儿这庶过嫡女的身份就会尴尬了。
“真是瞧她没有一点点做娘的样子。”六娘子这一说,沈聿白的气就窜了上来,“你知道媛姐儿上路没多久就开始发烧了,小孩子那里会装病,说难受就是难受的,可梅氏……梅氏她瞒着不说,就这样硬生生拖到了母亲看出了端倪,这才改了水路的……”
六娘子闻言不能说不惊讶,不过这个真相虽今天才听说,但凭之前方大夫给媛姐儿诊断的病情来看,她也多少猜出了一些,便只能无奈的安慰沈聿白道,“侯爷,梅姨娘是太记挂侯爷了,这才做出了这样糊涂的决定,您也多少消消气。”
“她是想害的我再送一个女儿走么,好好的一个孩子,路上病了你说一声,该等的就等,该请大夫的就请大夫,像她这样瞒着,回头若是真的出点什么事儿,谁能……”沈聿白说着说着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眼中难掩失望之情。
六娘子忽然明白了,沈聿白有气,却不全是因为梅氏拖着瞒着媛姐儿的病情,还因为早些年,他已经失去了庶长女,这个痛,一直深埋在他的心里,这些年,虽不曾被人提及,但沈聿白却从来没有忘记过。
虽他还年轻,可看着小小的孩子夭折而无回天之力,六娘子只要想想,就能体会出沈聿白的心境。如今媛姐儿又在鬼门关前绕了一绕,沈聿白虽明着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的关心,可只有六娘子知道,每回方大夫来问诊,沈聿白都记得,都会向六娘子细细的询问方大夫说了什么,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回来,他进屋洗了手换了衣裳就会去内间看一看媛姐儿。沈聿白的这份父爱,藏在心里,从不轻易表露,却浓重的让亲眼所见的人无法忽视。
想到这些,六娘子就软了心,可却依然带着一丝最后的冷静道,“侯爷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可侯爷即便是一家之主,却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定了媛姐儿的未来。这事儿若是侯爷信得过妾身,便交由妾身来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