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白话落语止后,六娘子便安静了下来。
其实沈聿白能这么说,六娘子除了惊讶,更多的还是宽慰。
眼下两人虽是夫妻可相处甚短,六娘子觉得自己并不怕沈聿白身上带着的那一股隐藏的很好的戾气和与身居来的肃杀之性,她更怕以后两人的相处中,沈聿白什么都不和自己说,不同自己商量。
六娘子觉得,比起拳脚相向的家庭暴力,冷暴力反而更能折磨夫妻间的耐性。
不过看到她的安静,沈聿白不禁下意识的问道,“你怕了?”
六娘子一愣,后退了一步道,“怕什么?”不过刚说完她就反应了过来,连忙又道,“哦,侯爷说弹劾的事儿啊。”
“你不怕?”听着六娘子那云淡风轻的语调,沈聿白忽然有了一丝探究的心。
其实沈聿白自认阅历不浅,他的起点比一般簪缨贵胄世子要低,庶出的身份带给了他很多的不便,更何况军营里鱼龙混杂,本就是个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的地方,是以沈聿白不敢说自己看人完全的准,可多半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但偏偏沈家六娘,他有些不懂了。
按理说她小小年纪,又是从小养在深闺,不管是怀阳还是宣城,总之她的出生就注定了她金枝玉叶的成长之路。可在她的身上,沈聿白却不太看得到官家小姐那惯有的羸弱和胆小,有的反而尽是独立、主见、洒脱和随性。
别的不说,就拿他离府半年这件事儿来讲,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当时走的有多匆忙,偌大的一个侯府,又是皇上御赐的翻新宅,光是要安排下人仆役到位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了。
说实话沈聿白本来并没有指望在回府的时候能看到一个井井有条的宅子的,可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
就在方才,他下朝回府,一路从外院走到内宅上房,沿途所见都是规规矩矩各自忙碌的小厮丫鬟,偶有一两个趁着闲时偷会儿子懒的也在远远看到他的时候纷纷作鸟兽散开了。
而府邸的下人们,人人腰间都缀着一块名牌,叫什名谁走进一看一目了然,沈聿白也猜到,这肯定是六娘子的主意。
虽别处他还真来不及细看,但仅这两处,便就让他对六娘子刮目相看了。
但沈聿白在惊讶之余又有些好奇,他行军打仗多年最喜探人底细,眼下这个兴趣引就这样被六娘子轻而易举的勾了起来。
沈聿白想知道,看起来娇小玲珑的六娘子,除了是理家的一把好手之外,还是不是个有胆色的。所以,刘文统拟了弹劾他的折子一事儿就这样被沈聿白轻松的说出了口。
而六娘子见沈聿白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心里也开始犯起了嘀咕。
弹劾之事其实可大可小,她觉得自己在沈聿白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重要到可以和他分享政治意见的程度。所以在最开始的欣慰褪去之后,六娘子前后想了想,便不太难猜出这话应该是沈聿白对自己的试探。
可是试探她什么呢?胆子还是她背后的赵老太爷又或者是别的她还没有考虑到的关系?
不过很快的,六娘子就决定不管沈聿白要试探自己什么,她都无意在他面前藏拙。因为只要不和离,他们两人注定是要绑在一起一辈子的,这么长的时间中,如果从一开始就隐瞒了自己,那六娘子觉得后面的路只会越走越窄。
思及这些,她便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先是吩咐了竹韵进来收了碗筷,又亲自去泡了一壶消食茶进来,随即才重新坐在了沈聿白的对面道,“我当年养在怀阳,长大一些以后外祖父就亲自给我启了蒙。当时我只觉外祖父学富五车博古通今,门生弟子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名望煊赫的,只想着为何如外祖父这样的人才皇上竟不放在眼中?”
见沈聿白端着茶碗看着自己,六娘子下意识的偏了头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皇上不是不把外祖父放在眼中,只是君臣之道讲究一个度,过了度,皇上就会开始忌惮你了。”
沈聿白闻言眼皮一跳,嘴角溢出一丝轻笑道,“这些是赵老告诉你的?”
六娘子觉得他未免有些太小看了自己,便回敬道,“前朝之例比比,大明首臣张居正,倾心尽力辅佐幼帝,使国力达至鼎盛,可他病死以后第二年,却被追夺一切官阶,转年又被抄家,神宗皇帝口称其‘有十年辅理之功’,转眼却恩将仇报,一切功名皆化为罪状,还有西汉的霍光死后也是连坐诛灭十多家。凡事张弛有度,过而不及,这个道理无需外祖父告诉,妾身也是明白的。”
“你也觉得我功高震主了?”沈聿白挑了眉,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已散于无形之中。
六娘子看着他那双甚是好看的双眸道,“功高震主这四个字从来都是旁人给权臣定的,而这权臣有没有功高震主,最终还是要看万岁爷的意思。旁的不说,就单说沈家,从权臣沦为流族,又复势而起,侯爷可知,不只那礼部刘文统,您背后有多少双煞红了的眼睛在盯着您,日盼夜盼就指望着您出一点可以让人捏住把柄的差错。偏侯爷官运太好,皇恩盛宠,沈家的庶子,超一品的煜宁侯,那些只看到侯爷泼了天的富贵的人又怎知侯爷为这锦绣前程付出了什么?”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六娘子本是想借这次谈话讨好一下沈聿白的,但说着说着她却吐露了肺腑,“不过被按了功高震主名头的权臣又何止侯爷一个?不过是侯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定了鞑蛮边乱又惹得旁人眼红罢了。”
“你真的不怕?”沈聿白有些纳闷了,“刘文统的折子皇上是披了的,朱笔落纸,洋洋洒洒写了百来字,不管最终刘文统他们能不能成功的弹劾我,可那折子皇上是真真实实看了的,能看进去多少也只有皇上自己知道。”
六娘子闻言却不以为然道,“侯爷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最后难道会被一句‘功高震主’给打压了不成?”六娘子轻讽一笑,“皇上龙椅还没有坐稳,侯爷背后有赵家,外祖父和顾家交好,如今顾望之也正得皇上重用,若是皇上真想借着这股弹劾之风罢了侯爷的位,岂不是要一锅端走?”
其实有一句话六娘子没有说,因为觉得多少有些无视天颜,那便是诚宪帝也好不容易坐上了皇位,根基未稳之际,他也不会蠢到做这种过河拆桥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来。
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兵权其实就等同于皇权,而真正的兵权却不单单是几块分裂的虎符凑在一起这么简单的。要找一个能统帅三军、一言震威又能带兵打仗的人,其实有的时候比选太子更难……
“不过,我告病请归这事儿皇上是准了的。”沈聿白眯着眼,等待着六娘子的反应。
六娘子笑道,“侯爷辛苦了大半年,告病请归理所当然。本若侯爷没有这个打算,妾身也是要让您去同万岁爷说说的,俗话有云齐家治国平天下,侯爷眼下连家都没有归整齐全,又有什么资格去平天下。”
沈聿白一错愕,却见六娘子正色道,“妾生这大半年来忙里忙外,虽不敢向侯爷邀功,可自认也将侯府打理的还算井然有序。可再有序也只是个空宅子,沈府一大家子的人都还挤在凉都,妾生觉得若是侯爷能安排好,在年底前将他们接回宣城,大家伙儿也能围在一起过个好好的新年。还有外院,陈伯能打点的也无非是一些庶务琐事,许多事自然也是要侯爷拿主意的,侯爷莫非以为回了家就真的能做个闲散贵人了不成?”
如果沈聿白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六娘子发誓她一定会折腾出些莫须有的事儿让他忙到脚不沾地的。
果不然,六娘子话音刚落,沈聿白那原本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立刻变得有些讪讪然了,他确实没想到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六娘子的胆色如何的,结果却轻松的被她反将了一军,不禁问道,“若是一般的深闺女子,听到弹劾两字只怕脸色都会变一变,可你倒是笃定的,却不想想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那什么礼部的刘文统,此人的名讳我是闻所未闻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再说侯爷刚才提到的,蒋阁老、谭阁老和定国侯世子彭坤,如果我记得没有错的话,定国侯夫人是已故靖王妃的堂妹,两人都是詹氏之女,这么显而易见的关系,连我都看得明白,万岁爷自然不会犯糊涂。”
当时,靖王死在了太和殿之乱上,隔天靖王妃就带着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部服毒而亡了。诚宪帝登基以后大赦天下,对亲自参与叛乱的靖王也持怀柔之态,虽靖王府上下十二口无一生还,但诚宪帝也下令这件事到此为止不予深究了。是以,原本因为靖王的死而战战兢兢的宁国侯在时隔了半年之后又再一次的跳了出来。
不过在六娘子看来,这个宁国侯府上似乎没有什么可用的幕僚和军事,因为弹劾沈聿白这个点子用在当下其实是烂到不能再烂了。
虽这想法没错,“功高震主”确实最容易让皇上起了异心,可这才多久?诚宪帝自己屁股底下这把龙椅都还没有坐热呢,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弃得了沈聿白?
便是先帝爷,也是在晚年才听信封习谗言,开始对那些位高权重的朝臣公侯发难的,很显然诚宪帝眼下还没这个火候。
君臣,君臣,有的时候其实是栓在一条船上的蚂蚱,更何况诚宪帝还是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九王爷的时候,沈聿白就选择站在了他的身边。六娘子坚信,有这样的一层关系做铺垫,小小的一份弹劾的折子,其实根本动摇不了沈聿白此时此刻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