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悟说,只要穿过前方茂盛的林间,就能见到传说中的女娲瀑,随后不远,便是方寸山腹地...腹地,福地,那幅旖旎的光景,在抵达东莱海角前,他已向晏念和晏黎细细描绘过无数次。
方寸山胜境是一座倚巨树而建如仙界般的地方,矗立着洁白无瑕、象征时间与秩序的星霜宫,在树冠荫庇下岿然不动,其背后是一条悠长的甬道,沿路前行,传说,就能抵达连接天际之门的盘古巨树。在星霜宫前,眺过分立两侧的石铸巨兽,被称作星罗弈的巨大棋局宛若城池,与掩映在火色枫林中的两生塔遥相辉映。
苏妙悟说两生塔的名讳,其实颇含隐晦的意义,就像一尊呈映于水面的倒影,两生塔由上下相同却又完全相逆的两部分组成,地上是供奉神兵的司命塔,地下则是涵藏古册的三清天化境,传说其中记载着前世今生,记载着尘寰的真容。
在两生塔倒影的彼端,坐落着青鸾阁,以及与之毗邻的诸子冢,青鸾阁是鸾鸟在方寸山中的栖宿之处,诸子冢则是凡间的圣地,延续着无数早已失传的学派与技艺,譬如机关术、阴阳术...
晏念一行怀着对胜境的憧憬,一路沿芳草鲜美、钟灵毓秀的林地缓行,彼时天光晴好,空气澄澈,即便缄默,也毫无拘束之感,就像行走在一片苍翠、湿润、柔软的母体中。晏念好奇的四处端详,方寸山的林地仿若蕴满生命的气息,每当微风轻拂,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就像在安静地倾诉,又像是其中行人,正被某种无形的生灵谛视。
“这片山林,像是活着...”他禁不住说,可这种奇妙的感受非但未引起不适,反而让他感到恬淡、安适。
“他们当然活着,”狛胤伸手,轻轻抚触栖满苔藓的树身,一股潺潺的浅流正从他脚边蜿蜒而过,“晏念,你还是有些灵性的,”他发出畅快的笑声,“我能听见它们的每一次低语,无论针杉,还是苔藓。”
天穹碧蓝,云翳皎白,溪水仿如黑色的缎带,从紧蹙的杜鹃花团中曲折蔓延,在林叶疏落的地方呈映出天和云的倒影,溪流携着纷繁的花瓣愈走愈远,因为有了色彩的点缀,眼前的光景就像一幅清澈的素画,忽然披上五彩的霞帔,一路缓行,身心俱醉。
可是,不知从何时,静谧的水声竟变得磅礴、喧嚣,氤氲于林间的水汽也愈发润湿...
“是女娲瀑?”如此的声势,即便是晏黎,也觉察了,问道:“女娲瀑,是补天浴日的女娲娘娘?”
“是啊,是大地之母,造物神女娲。”苏妙悟边走边说,然而最后几个音节,却被更为浩瀚的声音淹没了。
在林地尽头,树影的彼岸,呈现于众人眼前的正是高耸入云、仿若九天银河都自此落幕的女娲瀑,晏念与晏黎不禁凝神屏气,昂首仰望,无数潜流在崖顶汇聚,从山隙与礁石的丛林中奔流而下,又在途中溅起如繁星般难以计数的玉珠,每一颗都折射着金乌的光辉,呈现出叹为观止的斑斓...
“女娲瀑流泻三千年,吟咏三千年,渊底的水从不曾盈满,从不曾有过涓滴衰竭,最终化为缕缕澄莹的溪流,润泽了整座胜境的灵气...”苏妙悟轻声说,“所以,她是方寸山亘古变化的见证者。”
没有任何回应,此时,所有人都沉浸在女娲瀑壮观隗美的景色中不可自拔,之后他们继续行程,而水声愈远,逐渐归于平静,蜿蜒的小径在脚下延伸,忽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无垠的草坡,在女娲瀑的俯瞰下,群山像是大地的脊檩,屹立于迢遥的彼方。
空气澄澈,极目处的云海都披着阴沉的背影,湛蓝的天穹令人心旷神怡,如饮醇醪,温和的微风抚过大地,成团的紫薇花簇摇曳起婆娑的舞姿,雨丝津润,花瓣堇紫,妖娆的蕊像是绽放柔光的精灵,苍翠的丰草迎风俯首,空气中弥散着芳新的气息,而在一切的尽头,在晏念视线的尽头,三座雄伟的巨像依山而建,一字排列,温煦的日光将它们青铜质的肌肤染成矜重庄严的赭色。
天下的路,总是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很远,“那是三皇的巨像。”苏妙悟忽然指着远处说道。
“三皇?”晏黎复述道,当她在巨像下驻足,才恍然对伟岸一词有了概念,她努力把手伸过头顶,刚刚触到巨像脚面。
“进出方寸山的人,都要先经三皇谛视。”苏妙悟说。
高耸的巨像散发着恍若从上古氤氲至今的气息,一行人在其中安静徜徉,悉心感受,巨像庄严肃穆,或持剑,或执手,神态从容、安详,透着灵秀,如同真的拥有生命,然而时间却未在它们身上留下痕迹。
“第一座,是天皇,名为天之初,”苏妙悟说,“象征时间的变化。”
晏念仰望,只见天之初的巨像昂首望天,一手杵一柄巨大的伞,另一手指向地面,“象征时间?”他犹疑着,沿着没入地面的巨伞回溯而上,只能看清巨像被青甲覆盖的身躯,他忽然感到心神荡漾,恍若从开天迄今,恍若几千、几万年的幻化都被收于眼底,恍若寒暑匆匆,星辰变幻,然而天之初的巨像依旧执著的屹立于此,孜孜汲汲守望着世人生息的世界。
“第二座是地皇,名为地之涯,象征空间。”苏妙悟说。
“象征空间啊...”晏黎轻声自呓,眼前的巨像赤着足,足腕环绕珠串,然而面相凶神恶煞,生着颀长的角...与天之初相反,地之涯正俯望大地,一手持剑,一手指着苍茫的天穹。
“这样的巨像,是被谁所建?又是被谁雕琢?”晏念禁不住问道。
“嘛,这可没人知道...”苏妙悟说。
“三皇巨像,星霜宫,两生塔,女娲瀑...”狛胤置喙,“传说它们在方寸山被发现前,便已屹立于此。”
一行人在三皇谛视下缓缓前行,渺小如蝼蚁。
“第三座巨像是谁?”晏念问。
“第三座是人皇,名为世人。”苏妙悟说。
世人巨像神情寡淡,双臂向两旁伸展,手心面天,虽名为世人,看上去,却比当今的世人更具灵性。
“世人?世人象征什么?”
“他的象征...”苏妙悟忽而陷入沉吟,“他的象征,要等他自己去发现。”
世人的巨像背负一柄长剑,剑尾一直垂落至地,从外表看,相比天之初和地之涯,世人的相貌恍若更加纤细,他身披长袍,石质的纹理也更为细腻,令人不禁感叹先人如鬼斧神工的造诣。
“莫非,是因为人皇还未出世?”晏念问。
“当然不是,人皇早已出世,只是因为...”苏妙悟欲言又止。
“只是因为,天皇与地皇都是不死的仙人,”晏念揣测道,“而人皇,却仅仅是世人?”
“不不不,”狛胤直率地否定道,之后他沉寂良久,直至靛蓝的瞳眸中映出光彩,才又接着说:“如你所言,天皇与地皇都是仙人,可是,只有天皇才能跳脱生死的界限与轮回,地皇不能...”
晏念不再追问,因为无论仙人还是不死,对他来说都过于深奥、玄奇,继续追问又如何,以他对尘寰的认知,即使听到答案也未必信服。
离开三皇的谛视,眼前,便是方寸山胜境,金乌的光芒倏然变得黯淡,晏念不禁眨着眼,试图将揉进瞳底的晦色赶走。
“那是盘古巨树,生长了三千年的盘古巨树,”妙悟看出他的窘迫,解释道,“是它遮挡了炽烈的天光,荫庇着方寸山。”
“盘古巨树...”晏念仰起头,轻声复述着,巨树的树冠遮天蔽日,仿如垂天之云,即便相距迢遥,却依旧难以一窥全貌,因为它的枝干,比一座耸翠的山峦更加嵯峨,恍若丈量了天的距离...它枝叶繁密,树荫间透出斑斓霞光,金乌的光辉被切割为斑驳的碎影,就像无数刺破天穹的光剑,让晏念觉得,方寸山只是一场虚无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