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五月份樱花季节里去日本旅行。第一站,就去看鲁迅写过的,“望上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的上野樱花。看了很多很多樱花,领略了日本人浩荡出游赏樱的情景。当然也见到很多过敏体质的人被空气中弥漫的花粉所苦,戴着大口罩避之唯恐不及。之后一路北上,一周过去,竟然跑到樱花花信的前头去了。去一个私人博物馆参观毕,在露天里喝茶望远时,主人几次遗憾地说,要是晚来两三天,满坡漂亮的樱花就开啦。回想起来,那些樱花在我记忆中都是深浅不一的粉红,也是一朵朵花结成一个个花球,上面猬集着数十朵复瓣的花朵:美丽,精致,却有点不太自然——典型的日本味道。还得到一本日本友人见赠的和歌集,其中多有吟咏樱花的诗句,不独歌唱其盛开,更多是喟叹群英的凋落。一片一片花瓣被春风摇落,一条曲折小径被花瓣轻轻覆盖,确有一种幽冷的意韵。
分析
这里写着写着说起了去日本旅行看樱花的事情。樱花是日本国花,而且似乎把樱花看作国魂的,绕开成都先说日本,也算是迂回,不是离题。
我还是更喜欢看到花树们蓬勃盛开。
塔子山公园这几株樱花,一色的白,就在二月的天空下盛开着,而不是在日本建立起关于樱花记忆的五月。让我确认是樱花的是一块牌子,上面确切地写着:樱花,而且写的是“日本樱花”。到网上一查,日本樱花却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家族。花形、颜色、花期、香气都各有不同,没有见过许多实物怕是弄不清楚。但得到一个大致的印象,凡是单瓣的,大概都更靠近野生的原种,而且是早开的。反之,复瓣越是繁复,越是人工诱导培育的结果,大致也都晚开。眼前这几株,不论花朵攒集得如何繁密,把花一朵一朵看来,都还是朴素的单瓣,都像蔷薇科李属的这个家族那些原生种一样,规则地散开五只单瓣,中间二三十支细长的雄蕊顶着金黄色花药,几乎要长过花瓣,簇拥着玉绿色矮壮的雌蕊。资料上谈到樱花的花期,都说是三月到五月,也就是说,早樱开在三月,而晚樱一直可开进五月,但在成都,这些白色樱花在二月就开放了。
可惜的是,这片园林景观没有很好经营,这么漂亮的樱花树竟未形成突出的景观,而且,树的四周还横穿着电线,树下还放着垃圾箱,想拍一个全景都不能够了。
尽管如此,经过的游人也在感叹:好漂亮的花。
也在讨论是什么花,梨花,李花,杏花?遂想起两句诗:“三月雨声细,樱花疑杏花。”看来不止我一个人没想到会遇到樱花。还是一个像是来自农村的老太婆说:“樱桃嘛。”
植物学对樱桃这般描述:“树皮紫褐色,平滑有光泽,有横纹。”那横纹却漂亮。细长,微微凸起,在紫褐的树皮是浅浅的紫红,如细长眼眉。植物书上还说:樱桃的花有很好的观赏性,有几种亚洲樱桃品种是专门用来观赏的。这些观赏性樱桃是樱桃的变种。最主要的特点是:花的雄蕊被另外一丛花瓣所代替,形成了双丛花(也就是复瓣吗?)因为缺少雄蕊,这些品种都不可能结果。
分析
回到樱花本身,写日本樱花有复杂的品种,但简单可以分为复瓣和单瓣,而单瓣更近自然品种,复瓣却是诱导栽培的。回到前面段落,作者写到日本的繁茂樱花时,说“……数十朵复瓣的花朵:美丽,精致,却有点不太自然——典型的日本味道”。
印象中樱花属于日本,看植物书才知道,其实中国才是樱花主要原产地之一。樱花真正的故乡是喜马拉雅山地。日本的《樱大鉴》中说,樱花从喜马拉雅山地先传到北印度和云南。如今日本樱花都由原生于腾冲、龙陵一带的苦樱桃演变而来,在人工培育下,花由单瓣变重瓣,并产生出从淡粉红到深粉红的种种颜色。苦樱桃?我在自己的小说《遥远的温泉》中曾描写过仍然生长在青藏高原上的野樱桃花,不过那花开在高原迟到的春天,开在六月。而高大挺拔,树皮上长着许多细长眉眼的野樱桃结出的鲜红多汁的果子确实是苦味的。少年时代,曾经攀爬过许多樱桃树,期望发现一棵果实甜蜜的野樱桃,结果自然是徒然。那些苦樱桃只合做了鸟与熊的食物。
也有人说,中国人早在秦汉时期,就将樱花栽培于宫苑之中了。不知真是如此,还是外国人有的我们也有的心理作祟就不得而知了。但“樱花”一词,确见于唐李商隐的诗句:“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而樱花原生于中国的青藏高原是确实的,那么,成都紧邻着青藏高原,我小说中写到的那种野樱桃,就遍生于距此不过一百多公里的邛崃山脉的山谷中间。那么,至少在李商隐的时代,这城中也有樱花开放了吧。
分析
这里追根溯源,得知中国其实才是樱花原产地之一。文中提到的野樱桃果实较小,苦。但野樱桃果实也分苦、甜,编者前几年住在德国科隆远郊的乡村里,发现周边小路边、森林中,到处都是野樱桃树。路边有些巨大的樱桃树,结出的却是小指头大小的深褐色小樱桃果实,而且苦涩不可食用。但森林草地边有些中等大小的樱桃树,结出的樱桃却艳红、甜润、可口。
据说日本有樱花,是十二世纪后,即日本的平安时代的事了。还据说,当时日本人的本意是引进梅花,樱花是随那些梅花无意间夹带过去的。没见过确切的资料,算是“姑妄言之”的谈资,没有要轻视另一国文化的意思。
还是回到草堂,看草堂门口的招贴,“人日”活动的主题是怀念杜甫和赏梅花。其实,从节令上说,腊梅早已开败,红梅也到了尾声,仍留在枝上的簇簇花朵也失去了盛开时的灼灼光华,倒是白色的樱花盛开了。也许,多年后,“草堂人日我归来”,人们要来此处赏花,赏的就是中国的樱花了。识了这白色的早樱后,在城中四处走动时,就四处都看到有洁白的樱花在一树树开放,甚至在一环路上,一个加油站旁也看到开得非常繁盛的一株,而且,就在小区公园中也看到好几株,只是新栽没几年,那树还没有高过腊梅,远看去还误以为是李花之类罢了。今年识了樱花,想必明年春天,就能预先滋养着看樱花的心情了。
写植物要融入独特的个人情感
阿来热爱摄影,前几年曾经在川西、西藏的高原地区行走,到处拍摄各种不同的植物、花草。他的背包里,永远是一台相机和两只镜头,他的摄影作品和他写下的相关文字,出了一本书《大地的阶梯》。后来他打算写一部《成都物候记》,把“天府之国”的各种花卉一一写来,配上他自己拍摄的照片,图文并茂地发在微博上。后来结集改名为《草木的理想国》出版。
花大多是春天开放的,有早有晚,夏天花谢了,有果实的结果实,没果实的长叶子。
写花草树木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散文不说,但是历代诗词中,有多少咏花的名句。中小学生熟悉的就有杜甫的“黄四娘家花满蹊”“花重锦官城”,也是写成都的。而杜甫草堂,早已经是成都最重要的文化胜迹之一。只是旅游开发搞得过分热闹,而回归传统的兴趣也急躁了些,人们甚至装扮起古人了。这未免就不自然,如同日本那些过分繁复的、复瓣的樱花。
读这么多文章,读者会发现,散文家们大多喜欢自然,喜欢真实。
阿来的散文集《草木的理想国》《大地的阶梯》。
于坚,出生于昆明,1970年开始写作。1980年毕业于云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为云南《边疆文学评论》杂志副主编。重要的作品包括:《诗六十首》(1989);《于坚的诗》(2001);《便条集》(2002);《诗集与图像》(2003);散文《棕皮手记》(1995);《火车记》(1997);《于坚随笔选》4卷;《于坚集》5卷。最近的作品:诗集《只有大海苍茫如幕》《彼何人斯诗集2007—2011》;散文集《相遇了几分钟》《暗盒笔记》《在遥远的莫斯卡》;长篇散文《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短篇小说《赤裸着午餐》《女娲造天记》。曾获鲁迅文学奖、台湾《联合报》新诗奖、德国第十届“感受世界”亚非拉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等20多种文学奖,以及2012年《人民文学》散文奖。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重要的文学母题。
温泉
于坚
神说,云南大地上有三万个温泉。这是我模仿神的口气说的一句话。我以为这句话肯定是神说过的,只是没有文字记录而已。中国之神隐匿在自然中,它不是彼岸的,不是生活在别处,是此在的。中国之神隐匿在一个温泉里。神在大地上说话的时候,不是说,要有光!而是说,啊。就像一个孩子,一切都在他之前在着了,他只是喜悦地说着“啊”“啊”。孔子获得神启,所以他对着一条河说,流逝的就是这样啊。
你在云南大地上漫游,山花烂漫,阳光出没无常,忽然某个绿茵茵的山凹里白汽蒸腾,春意朦胧,下面隐约可见涌泉滚滚,你伸手一摸,烫得缩回来。恐惧、神秘,周围安静,一头豹子在睡觉,一只鸟扶着树叶修理它的凉鞋。
开始时代的那些土著是否想到了要利用温泉沐浴?没有。他发现有的地方水不是那么冷,他进去了,感觉到周身舒服。这是另一个女人或母亲那样的东西,比女人更无私拥抱着他,不问出身地爱怜着他,纯粹的母性,那么柔软,那么天衣无缝般的体贴,环绕着、抚摩着,温暖、像返回诞生的时刻。这种体验令土著人感受到神明的存在。神明通过大地上的各种事物呈现着,并不隐匿起来,一个温泉是神明,一只鸟是神明,一棵大树是神明,一座山是神明。云南高原上没有不被视为神明的山,每座山峰都是某个民族、某村庄、某个人心目中的神明。我青年时代曾经在一个彝族村子中听人们回忆一头豹子,那口气完全是在谈论神明。它整夜围着村庄小跑嚎叫,像六十年代的美国诗人金斯堡,眼球突出喷着火焰,如果能够把它的嚎叫翻译成语言,那绝对是世界上最愤怒的诗。村里有邪恶之人捕捉了她的孩子,这个得罪了神的村庄整夜缩在被窝里面像警察一样瑟瑟发抖。后来他们释放了小豹子,神才息怒。
分析
温泉与自然之神,在自然中,一切都是神明。作者开宗明义。
在云南,神绝不是虚无的,绝不是某种对着虚空祈祷的想象中的东西,它就是一个温泉。人们进入温泉,并不是要去清除污垢,而是体验神明的存在,多么奇妙的体验,大地上有这个,像最柔软的手臂环绕着你,像舌头舔着你的肌肤,永不停止,永不冷却,而它并不是手,不是舌头,也不是柔软,不是所谓的情欲,它只是水,却有着只有母亲女人和情人才有的动作。语言开始以后,我们越来越不知道水是什么,某些化学公式?如果我们有过爱情的体验,用柔情命名温泉也许更为合适,所以有个词叫柔情似水,但这个水绝不是冰水也不是自来水、开水,而是温泉,过去的大地之上没有干净这种概念,文明的干净一词是相对于大地的,大地是带来污秽的东西,藏污纳垢,泥巴,要洗掉。“土得掉渣”,在普通话里面,不仅有不开化、文盲之类的意思,也是脏的意思,它经常用来形容那些与大地距离最近的人们。土著人进入温泉,不是要洗干净,而是体验神明,干净之人还没有来到他们的世界,使用化妆品和肥皂的人是后来随着普通话进入云南的。就是在今天,云南某些遥远的角落依然生活着某些所谓“不干净”的人们,他们从生下来就没有洗过澡,也不刷牙。我记得在哥布家的时候,早晨起来刷牙,村庄的哈尼孩子一排地蹲在我旁边看着我,他们牙齿洁白,从未刷过,他们以为我是一个病人。我满嘴泡沫,流出鲜血,他们吓得跑开了。哥布家的温泉在一处山坡上,像大地的一只乳头,忽然流出泉水来,土著们在那里冲洗身体,一千年也没有想到要把它改造成浴室。那温泉下面有一个土坑,孩子顺着温泉流下去滚到坑里,他们把这个温泉当作一个玩具。哥布家的床铺上有一万个土跳蚤,我作为一个血肉之躯才睡上去就被它们欢呼雀跃地攻克了。我浑身是红色的铆钉,奇痒难耐,只有去温泉洗澡,我周身涂上肥皂,孩子们围着我,哈哈大笑,有一个笑得滚下坡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谁这样站在温泉里,身上涂抹着奇怪的泡沫。那温泉有强烈的硫磺味道,洗澡之后,我身上的红疙瘩就逐渐消退了。其实村庄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他们把温泉看作神灵。诗人哥布那个夜晚站在星空下赤身裸体,让温润的水流经过他的身体,温泉是一条神灵的舌头,他是在与神说话。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夜晚令他成为诗人,但我知道那是在他学会汉语之前。哥布,12岁的时候去县城的学校学习汉语,学会了在公共浴室洗澡,他第一次发现他很不卫生,是个脏人,这主要是因为他的皮肤是暗褐色的。不仅仅是教材和考试的卷子,这个世界暴力无所不在,包括肥皂和香水。它们使原始的世界在标准面前自惭形秽。哥布终其一生也洗不干净了,他的皮肤由于在南方的烈日下毫无遮挡地日复一日地晒,从不使用任何护肤液,永远地黑掉了。不是,他祖先就是黑色的,与太阳和南方无关,那些黑色的精子是上帝造物的秘方之一。文明规定标准化的皮肤,最正确的颜色是欧洲人的颜色,一切的化妆广告、电视节目都这么宣传,因此土著人一旦进入文明世界,无不感到自卑,这种自卑依据皮肤的深浅有所增强或者减弱。在云南,暗中自豪的是从北方南下的内地人士,他们在肤色、普通话方面都有某种天然的沾沾自喜,他们怜惜地看看正在苦苦学习汉语的黑诗人哥布,经常会突然说一句,你怎么那么黑啊。他们带来了卫生的思想,把温泉改造成浴室和澡盆。他们表面上使温泉现代化了,其实是把它归类为一种药物,云南许多有温泉的地方被改造成疗养院。我是汉族,在少数民族的南方出生,一到夏天,皮肤就黑掉,冬天又白起来,我的皮肤像是驻扎着一群春去东来的候鸟。我经常在夏天被文化人质问,你是不是少数民族,我回答不是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总是掠过一点失望。我永远无法像哥布那样黑得纯正,黑得朴素,黑得自然,黑得永不褪色,哥布的肤色距离非洲的黑夜还非常遥远,那是黑暗将临之前的土地。
分析
自然是无所谓干净和肮脏的,自然就是无污无垢。温泉与诗歌有天然的亲近关系,但这一切都被外在文明所逼迫,包括诗人哥布的黑皮肤。作者从边陲之地想到文化中央主义,想到皮肤的“正确性”问题,从而产生了和自然一起被现代文明排斥、侵凌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