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合自己的个人生活以及由这些生活产生的经验来写文章,是散文中很常见的方式。因为“我”的经历可以在散文里写得很细,细节也可以很生动,感受更可以真心实意,从而引起读者的共鸣。但如果是虚情假意,甚至胡编乱造,反而会造成阅读的不适了。
散文大忌是主题先行,尤其怕假大空的主题。
著名文学理论家钱谷融先生写了一篇文章说:“文学是人学。”他因为这篇文章,因为这个观点,而被打成“右派”,遭受无数次的批斗,吃了很多苦头。但他生性乐观,心胸大度,如今年近百岁,仍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的为人处世,就是求真但不完全较真,而生活上也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他的人生,就是一篇精美的散文。
我们现在重新反思“文学是人学”这句话,真是直截了当,切中肯綮,没有任何问题。“人道主义”是文学的基础伦理,如果不是人道主义,那么,正如巴金先生反问的那样,难道我们是信奉“兽道主义”?20世纪70年代末,巴金先生在香港《大公报》撰写专栏,写了100多篇文章,后来结集为五卷本的随笔集《随想录》,其中好几篇专门写“人道主义”。这本巨著的第一篇就是写日本电影《望乡》的,文中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随想录》的几乎每一篇,都在反思社会的动荡根源,都在呼吁“人道主义”,这些作品在当时影响巨大,是中国内地思想解放的先锋。本书第一编的第一篇选的《怀念萧珊》,也是《随想录》的其中一篇。虽然是“随想”的记录,但情真意切,感情真挚,所以动人。
本编选入的都是真情实感的好文章。
虽然我在其他文章里并不特别喜欢使用“真情实感”这个词,但在一部专门为中学生编写的语文书里,我愿意一再强调:“真情实感”是写好散文(记叙文)最重要的基础。而人道主义精神,是一篇好散文里流动着的血液。
写花,表达生活,这也是很经典的散文题材,热爱摄影的著名作家阿来前几年曾在自己的博客上连续写了几十篇关于成都植物的随笔,取名叫作“成都物候记”,配上他自己拍的照片,有图有真相,图文并茂,语言朴实生动,深得读者的喜爱。后来结集出版,改名为《草木的理想国》,也很畅销。
于坚是著名的诗人,但近些年来在散文写作上影响很大,出过很多部散文集。他的文章,根植于边陲的云南大地,行走在高原崇山峻岭中,具有蓬勃的原生态生命力。《温泉》是他为《收获》杂志“西部地理”专栏写的一篇散文,从“温泉”这个具体的角度,谈及人类、自然、欲望与环保。
本编选入李娟的散文《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完全是一个惊喜。李娟的写作也是“边陲”意识贯穿始终,她所生活的阿尔泰山,成为散文中核心的自然与人文有机结合的母题,令人想起法国启蒙主义大师卢梭笔下的阿尔卑斯山。但李娟不是从高屋建瓴的角度出发,而是更加具体而微,散文中充满了温热与惊喜。
希望你们喜欢。
阿来,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毕业于马尔康师范学院,当过乡村语文教师、县中学历史教师,做过《科幻世界》杂志编辑、总编辑、社长,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为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重塑神话作品《格萨尔王》,诗集《棱磨河》等,其中《尘埃落定》曾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他的作品有特殊的藏文化气息,文字干净、隽永,草木大地,皆自在而有好意。
写花草树木是中国文人传统,要写出特殊性来,就需要结合自己的经历和经验,融入独特的情感。
成都花事
阿来
一、贴梗海棠
两周前。星期天。望江楼旁。
忽见河上有十几只白鹭,盘旋一阵,相继落在河上。这才注意到河水与前些时大不一样。水微微地涨起来,看得见流淌了,把潴积了很久的那些包藏着这个城市太多不健康成分的污水冲走了。所以,天看着高兴,阴了一冬的脸色渐渐开朗,洒落下来温暖煦和的阳光。洒在身上,使身心温暖;洒在四周,使眼前明亮。这就是春天的意思了。江水还是混浊着,但已不是将要朽腐的暗绿,而是带上了来自山中泥土的浑黄,散发的也是解冻的乡野土地那种苏醒的气息。
所以,白鹭才结队飞来。
我以为,这就是看见了春天。而且还想看见更多的春天,便进了望江楼公园去看那儿众多的竹子,是想看见竹拱地而出的笋吗?从时令上说,也未免太早了一些。可是,既然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大概内心里有着这样的盼望吧。笋自然没有看到,却看到一株海棠绽开了的蓓蕾,稀疏,却艳红耀眼。是这个城市准备开放的第一枝吗?
分析
关于春天,有各种文章,但都是用具象的花草、溪水来比喻抽象的季节。
过几天去华西医院看医生,见院内差不多所有海棠瘦硬虬劲的枝干上,都很热闹地缀满了等待绽放的花蕾。想起早先住院时,这里腊梅都已凋谢,而别处的腊梅才在相继开放。坐在花前想清楚了,这是个热闹非常的地方,提前花开是因为那么多人,紧绕着这个院落昼夜不停散发着热气的建筑,整个院落下的停车场里的汽车共同把这个地方变成为一个热岛。
之后,在城中各处经过,都要四处打量,看那些枝干最虬曲、最黝黑如铁的海棠树上如何透露春消息。这些树都沉默着。在庭院、在河边、在公园、在车流汹汹的街道中间的隔离带上,都有许多海棠。在这个以“蓉”为别号的城市,海棠的数量远远超过芙蓉的数量。是现今才发生的变化吗?查阅相关资料,知道至少在唐代,这个城市就有很多很多海棠了。有不得意贬到四川来做小官的唐人贾岛《海棠》诗为证:“昔闻游客话芳菲,濯锦江头几万枝。”意思大致是说,以前就听说这个锦官城花色很重,今天来果然就看到锦江边上海棠成千上万树地开着。贾诗人来成都是路过,这个河北人要到下面去做小官。到今天高速路两小时车程的蓬溪县去,后来,又到今天的安岳县去,不知是哪一次路过,看见了海棠花开的盛景。但季节应该是确切的,就是这春寒料峭的二月吧。
分析
花卉中,除了梅花,海棠也是早早得知春天消息的。很少读到有人用海棠来写春天的,这篇文章算是特别。
书上说,春天的二十四番花信,海棠花开应该在春分时节。但这个城市,海棠却是在一月底就相继开放了。也许那海棠不是此海棠。
2月4日,立春。
昨天阴天,早上起来看见雾气浓重,知道今天天晴。这段时间就是这样,昨天是阴天,今天就一定是晴天,那么明天又是阴天。这样均匀地阴晴相间差不多十天时间了。虽然雾气浓重,手机订制的交通信息中还有高速路因雾封闭的消息,还是敢断定今天太阳一定会露脸,就把相机放上汽车后座,打算天一放晴就到府河边上去看海棠。
照例塞车,照例是耐住性子慢慢挪动,看到了隔离带上红海棠零星开放。只可怜废气与尘土浓重,显不出令人鼓舞的模样。到了单位,听八楼会议室有人引吭高唱,是一条熟悉的嗓子在单位团拜会上表演节目。继之又响起好几条嗓子。时势使然,本是饮茶交谈的场合,也模仿电视综艺晚会了。正犹豫上不上楼去,却见雾气散开,阳光穿过云隙降临在这蒙尘的日子。光从天顶一泻而下,使阴暗者明亮,晦黯者开朗。在这种光的照耀下,出红星路二段上单位的院子,北行数百米到新华路,折而向东至猛追湾,人就在府河边上了。两岸有宽阔的林荫,穿行其中,甚嚣尘上的市声就微弱了,被忘记了,又见到微涨的春水了,闻到这春水带来的日益遥远的乡野气息了。河上几百米就有一座桥,观景人可以在两岸频繁往返。溯河西北行,第四座和第五座桥之间,两岸有着城中最多的海棠,可能也是最漂亮的海棠。
去年开始,为了避开下午的高峰车流,下班后,我会先到这段河岸上散步,看树看花,等到八九点钟再开车回家。那时就目睹过此处海棠盛开的景象。城中很多地方都有树形虬劲的红海棠。在此处,一树树怒放的红海棠间,却相间着一丛丛白海棠。红海棠树形高大,花开热烈;白海棠只是低矮浑圆的一丛,捧出一朵朵娴静清雅的白色花。这种热烈与安静的相互映衬,比那一律红色的高昂更意韵丰满。低调的白却比那高调的红更惹眼。
应该说,这段河岸的植物布置是这个城市中最有匠心的地方之一。
分析
人事与花事对比,人事总是不得趣味的。
今天,2月4日,比去年见海棠盛开的日子早了一些,但有淡淡阳光,立春两字更弄得心里痒痒,便穿林过桥直奔那段遍植海棠的河岸,本来是去看早开的海棠,不想海棠已开得一树树绯如红云。看见许多蜜蜂在花间奔忙,在怒放的海棠树间穿行,却未闻花香。蜜蜂的飞舞让人好像闻到了花香。这些蜜蜂真是贪婪,刚一停在花上,也不摆个姿势让我留影,便一头扎进花蕊中去了。翘着个下半身在花瓣间让画面难看。前些天红梅开放时以为会看到蜜蜂,却一只都未见到。这天特意去附近看了一株仍在盛开的红梅,上面也未见蜜蜂。
于是,回身继续拍我的海棠。拍到一块牌子,给这个密集海棠处起个名字叫“映艳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建这园子的立意倒好:“成都栽培海棠甚盛,古来闻名”,所以建此园,“表现海棠春艳的主题”。这些话就写在那块牌子上。可这海棠花开的情景,热闹固然热闹,却远不是一个“艳”可以概括的。艳丽是簇拥在枝头的花朵的整体效果。走近了看,那花一朵一朵一律五只单瓣,不似绢的轻薄,而有绸子般肥厚且色彩明丽同时沉着的质感。更不用说那海棠花直接开在瘦硬、黝黑、虬曲的枝干上,像是显示某种生命奇迹一般(生命本身就是种种奇迹),而那枝干上还有不甚锋利却很坚硬的刺,让人不过分亲近亵玩那些花朵。
因此推测,好多古人诗中的海棠并不是这种海棠。不是典故中“海棠春睡”的喻美人慵倦的海棠。不是这种民间叫铁脚海棠,植物书上叫作贴梗海棠的品种。《红楼梦》,大观园中众小姐结海棠社咏海棠诗,从描绘的性状与引发的情感看,多半也不是这种海棠。只有林黛玉诗中一联,咏的像是眼下这种海棠。当然不是红海棠,而是白海棠。《红楼梦》中这一回结海棠社咏海棠诗就是因为贾宝玉得了两盆白海棠。只有林黛玉峭然咏出“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妙句,像是开在眼前的红海棠丛中的白海棠精神写照。
此时红海棠正盛开,白海棠大多还是萼片透着青色的花苞,只有当花苞打开,那纯净的白色才展开,寂静而冷艳。
我自己记住,无论白色还是黄色,无论植株高大还是矮小,这种直接开在瘦黑虬劲且有刺的枝条上,一律单瓣五片环绕一簇黄色花蕊的花就叫贴梗海棠。蔷薇科木瓜属。这种海棠是蜀中土著,在这片土地上早在人类未曾意识花朵之美,未曾把它叫作海棠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十万百万年。
分析
写花事不忙着拔高,就是跟人生平齐即可。一切自然,最好。
还可以闲记一笔,坐在树下看花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见脚下地边有微弱的蓝星闪烁,仔细看去,却是花朵展开不超过半个厘米的婆婆纳也悄然出苗开放了。
二、早樱
“草堂人日我归来”。
和这座城里的很多人一样,节前回老家过年,节后返城。我回城在“人日”这一天,而且真去了草堂。
在成都,说草堂就是杜甫草堂,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本市还有另一处草堂。这些年来,人日这天,草堂似乎都有围绕诗圣杜甫的活动,这天出门前百度一下,跳出好多行的“草堂人日归来”。打开来,都是当地媒体关于草堂祭拜诗圣活动的报道。今年的活动是有人穿了古装扮演高适和杜甫两个在台上对诗云云。
高适在蜀州刺史任上时曾给流落成都的诗人朋友很多帮助。他治所不在成都,在成都市下辖的崇州市,今天上成温邛高速西行,不过二十分钟左右车程,那时骑马坐轿,到成都可能得两天时间。公元761年大年初七这天,高刺史作了一首《人日寄杜二拾遗》,其中有句云:“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多年后,杜甫离开成都飘零于湖湘,高适已经病故,他从故纸堆中翻检出高适的这首诗,不由百感交集,作了首《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寄给谁呢?无处可寄,只是寄给自己的一腔哀思罢了:“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
分析
唐代大诗人之间的友谊总是让人敬佩。说是写“早樱”,这里却先写高适与杜甫的情谊,只不过这种情谊可以体会,却不可以“表演”。
如今,如此深挚的友谊已经渺不可寻。要叫人穿了古人衣裳,在地理阻隔后更继之以阴阳阻隔的两位诗人相对吟咏确是大胆的创意,是对表演者要求很高的创意。所以到了草堂门口,还是不敢去看“诗圣文化节”上的演诗。其实本也不是为此去的,为的只是去看草堂四周的玉兰花。
回老家前的腊月二十八,就在草堂前看到有玉兰花开了,且有更多的枝梢擎着毛茸茸的花苞准备绽放。隔了一周回来,只见原来开放的肉质的花瓣已多半凋萎,原来含苞欲放的,却并未开放。人在远处,手机里每天还传来成都的天气信息,都是阴,都是降温,都是零星小雨。就这么从大年三十一路下来,直到了初七这一天。先开的玉兰被冻伤,未开的玉兰都敛声静息,深藏在花苞的庇佑中不敢探头了。
玉兰让人失望,不意间却见到了一树树白色的繁花。
李花?梨花?总之不会是梅花。梅花花期已到了尾声,早就一派凋零了。就这样,在没有一点期望的情况下,樱花展现在眼前。没有期望,是因为成都的文化中——至少是那些流传至今的诗文中,没有表达过樱花的物候——至少我没有读到过这样的诗词与文章。
初八日,去塔子山公园,也是要去看见过的几树玉兰。竹篱之中,牡丹正绽开初芽,间立其中的几树玉兰,也与草堂所见一样,节前开放的已被冻伤而萎谢,准备要开放的却因低温而仍沉睡在毛茸茸的花苞之中。走下园中的小山时,在将近山脚的地方,忽然看见一片浓云似的白。原来是一株十来米高的大树四周围着几棵干小一点的树,都开着一样颜色的白花。白色本是寂静的,但这几树繁花以数量取胜,给人一种特别热闹的印象。尤其是最大的那一株上,每一条枝上花都开得成团成簇,每一簇上定有三五十朵白色小花,结成了一颗颗硕大的花球。不由人不停下脚步,停留在那些花树间,晕眩在浓烈的花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