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分类体系很明白地体现了佛教的世界观、价值观。“天地”下边首先是“佛”、“菩萨”,以及信奉佛教的僧侣。然後纔是世俗权力的最高拥有者“国王”、“太子”。接着按道行的高低排列“长者”、“优婆塞优婆夷”、“外道仙人”、“居士”、“庶人”。最後是邪恶的“鬼神”,不具有人格的“畜生”,和黑暗的“地狱”。与一般类书一样的是,“天地”作为一切活动展开的背景,作为支配一切的秩序的终极依据,被置于卷首,放在最优先的位置。和一般类书不一样的是,在佛教徒看来天地之间的主宰是“佛”,而不是人间的帝王,所以天地之间的秩序等级得以佛为坐标,得按照距离佛的远近来排座次。根据这一原则,方外最一般的僧侣,即使恶行僧,也排在方内最尊贵的帝王之前。没有出家的红尘中人首先按世俗的等级秩序作一粗略的划分:帝王、太子、长者、庶人,然後又各自按佛性高低区分等级。国王部,转轮圣王列首,其次行菩萨道王,再次行声闻道王。长者以得道长者为首,庶人以在家修行的居士为首。人可以按佛性分,动物也可以。佛教类书的编纂者非常细心,兽部列在前两位的是经常充当佛与菩萨坐骑的狮子和大象(《经律異相》卷四十七“师子第一”“师子王为猕猴欲捨命一”:“过去世有一师子王,在深山窟,常作是念:‘我是一切兽中之王,力能视护一切诸兽。’”又“师子王有十一胜事二”:“一切畜生,师子为最。”“象第二”“象王供养佛一”:“佛独游行欲求静寂,到憍萨罗国波利耶娑罗林宝树下住。时五百群象,象行王恒在後,常得浊水残草。压其群众独来树下,遥见佛。以鼻拔草蹈地令平,以鼻盛水洒尘草铺为座,屈膝请佛令坐,三月供养。佛知象意,即受其请,而说颂曰:‘独善无忧,如空野象,乐戒学行,奚用伴为?’时象王取好藕根净洗,授与世尊。如是三月。”)。禽部居首的是印度传说中的神鸟“金翅”(《经律異相》卷第四十八“金翅一”“正音王死相二”:“金翅鸟王,名曰正音,于众羽族快乐自在。于阎浮提日食一龙王及五百小龙。于四天下更食,一日数亦如上。周而复始,经八千岁死相既现,诸龙吐毒不能得食,饥逼慞惶永不得安。至金刚山,从金刚山直下,从大水际至风轮际,为风所吹还金刚山。如是七反然後命终。以其毒故令十宝山同时火起。难陀龙王惧烧此山,即降大雨渧如车轮。鸟肉消尽,唯餘心存。心又直下七反如前住金刚山。难陀龙王取为明珠,转轮圣王得为如意珠。若人念佛,心亦如是。”),而非我们所熟悉的凤凰。
天地以外的知识秩序,一般类书以距离帝王所代表的世俗权力核心的远近来定等级。距离权力核心越近的科目,在知识谱系中的等级就越高,反之就越低。所以一般类书中,天地後边以帝王为首,离帝王最近的是帝王的家人:后妃、太子、诸王、公主等,其次是按官品高低排列的文武百官,再次是一般老百姓,离得最远的是非人的动物、植物。佛教类书用佛取代了帝王,按照距离佛所代表的最高境界的远近来分高下。距离佛越近,等级就越高。所以佛教类书中,出家人的等级一律比未出家的人的等级要高。未出家的人当中,信佛的要比不信佛的等级高。从划分知识等级的思维方式上讲,一般类书和佛教类书是很相似的,祇不过一个以帝王为核心,一个以佛为核心,一个是人间的秩序,一个是宗教的秩序。这两种秩序是有深刻联繫的,一般来说是前者衍生出後者。《经律異相》体现出了与唐以後一般类书人间知识秩序极其相似的宗教知识秩序,这应该归因于南北朝时期一般类书体制的成熟。《修文殿御览》等南北朝一般类书,大概很多都具有了《艺文类聚》等唐以後类书那样的部类结构,已经相当成熟稳定。
从《经律異相》反映出来的南北朝类书类目结构的成熟,不仅表现在整个大的部类结构的框架上,而且在次一级的类目设置上也有所反映。这裏以天部为例。
《经律異相》天部子目:(一)天部(一)1三界诸天2三界成坏3劫之修短4日5月6星7雷8电9云10风11雨(二)天部(二)
《艺文类聚》天部子目:天日月星云风雪雨霁雷电雾虹
《古今图书集成》天部子目:阴阳五行七政日月星辰天河风云霞雾虹霓雷电雨露霜雪火烟
这分别代表三个时期的三部类书,天部子目是很相似的。《经律異相》中“三界诸天”、“三界成坏”、“劫之修短”,相当于《艺文类聚》中的“天”,《古今图书集成》中的“阴阳”、“五行”,前者讲的是有关天的宗教哲学,後两者讲的是有关天的世俗哲学。排在关于天的总体哲学之後的,是日月星辰等天象,这三部类书都是如此。因此,我们可以说南北朝类书不仅总的部类结构已经相当成熟,而且某些部类下边的子目设置也和唐以後的类书很相仿佛,我们要为唐代类书的类目设置溯源至少可以追溯到南北朝。
三、唐代类书类目的缺陷
上两节我们已经说明唐代类书类目设置已经很成熟,並为其溯源到南北朝类书,但是这祇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较之精益求精、青出于蓝的後世类书,唐代类书的类目安排还是有缺陷的。我们先对《四库全书总目》之《艺文类聚》提要中有关类目缺陷的内容做一笺释,然後再展开我们的论题。
《四库全书总目》批评《艺文类聚》说:
凡类四十有八。其中门目,颇有繁简失宜,分合未当。如山水部五嶽存三,四渎缺一。帝王部三国不录蜀汉,北朝惟载高齐。储宫部公主附太子,而诸王别入职官。杂文部附纸、笔、砚,而武部外又出刀、匕首等军器一门。道路宜入地部,坛宜入礼部,而列之居处。针宜入器物,钱宜入宝玉,而列之产业。案、几、杖、扇、麈尾、如意之类宜入器物,而列之服饰。疾病宜入人部,而列之方术。梦、魂、魄亦宜入人部,而列之灵異。以及茱萸、黄连入木部,芙蓉、菱、藤入草部;鸿之外又别出雁,蚌之外又别出蛤,鹤之外又别出黄鹤,马之外别出騊駼,如斯之类,不免丛脞少绪。
“山水部五嶽存三,四渎缺一。帝王部三国不录蜀汉,北朝惟载高齐。”
《初学记》五嶽、四渎、三国齐全,帝王祇罗列到晋。《艺文类聚》的这些缺漏让人有些不可理解。五嶽,即嵩山(中嶽)、泰山(东嶽)、华山(西嶽)、衡山(南嶽)、恒山(北嶽)。《艺文类聚》缺泰山和恒山。五嶽之名,《周礼·春官·大宗伯》及《大司乐》中已有。《尔雅·释山》更一一指实了五嶽的名目:“泰山为东嶽,华山为西嶽,霍山为南嶽,恒山为北嶽,嵩高为中嶽。”其中的“霍山”即衡山。郝懿行《尔雅义疏》引了好一些讲到五嶽的唐前古籍,这裏我们作部分转引。
《说文》云:“东岱、南靃、西华、北恒、中大室,王者之所以巡狩所至。”
《白虎通》云:“嶽者何?嶽之言粗也。粗,公德也。东方岱者,言万物更相代于东方也。南方霍,霍之言护也,言太阳用事,护养万物也。西嶽华,华之言获也,言万物成熟可得获也。北方恒,恒者,常也,万物伏藏于北方有常也。中央嵩,嵩,言其高大也。”
《风俗通》云:“泰山,山之尊者,一曰岱宗。岱,始也;宗,长也。万物之始,阴阳交代,故五嶽之长,王者受命恒封禅之。衡山一名霍山,言万物霍然大也。”
从《尔雅》以来的唐前古籍可知,“五嶽”的提法在唐前很早就已经成熟,五嶽分别指东西南北中哪五座山也早已确定,几乎没有分歧。《艺文类聚》“嵩高山”(即嵩山)条下引郭璞《太室山赞》曰:“嵩惟嶽宗,华岱恒衡,气通元漠,神洞幽明,巍然中立,众山之英。”“华山”条下引《尔雅》曰:“华山为西嶽。”又引晋傅玄《华嶽铭序》曰:“若夫太华之为镇也,五嶽列位而存其首,三条分方而处其中。”引後汉张昶《西嶽华山堂阙碑序》曰:“天地定位,山泽通气。然山莫尊于嶽,泽莫盛于渎。嶽有五而华处其一,渎有四而河在其数。其灵也至矣。人主废兴,必有其应。故岱山石立,中宗继统。太华授璧,秦胡绝绪。”这些地方有的明确提到五嶽,有的提到《艺文类聚》所记录的嵩山、华山、衡山以外的岱山(即泰山)。其中郭璞《太室山赞》“嵩惟嶽宗,华岱恒衡”一句,更是将五嶽都概括尽了。因此,《艺文类聚》的编纂者不会不知道五嶽,但是他们偏偏就遗漏了五嶽之首的东嶽泰山和北嶽恒山。很奇怪,记录下的三嶽不是东嶽、西嶽、中嶽,也不是南嶽、北嶽、中嶽,而是中嶽、西嶽、南嶽,在方位上根本不对称。欧阳询等人的这个疏忽是後人没法理解的。
四渎和五嶽一样,也是很古老的说法。《尔雅·释水》:“江淮河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释名》云:“天下大水四,谓之四渎,江、河、淮、济是也。渎,独也,各独出其所而入海也。”《风俗通》云:“《尚书大传》礼三正记江、河、淮、济为四渎。渎者,通也,所以通中国垢浊,民陵居殖五穀也。”四渎,《艺文类聚》祇记有江、河、淮,不收录济水。
魏、蜀、吴三国,却祇载魏国。北朝有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却祇载北齐。这和“五嶽存三,四渎缺一”一样,是不可理喻的。我们无法明白当时欧阳询等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常识性遗漏。是因为参编的人太多,相互间没有协调好,还是因为年代久远,《艺文类聚》在这些地方有了残缺?
“储宫部公主附太子,而诸王别入职官……”
《四库全书总目》在这句话以下,指摘的都是《艺文类聚》的类目“分合未当”。公主和诸王一样,都是皇帝的亲属,公主附着太子列在储宫部,而诸王(即太子、公主的兄弟、叔伯们)和文武百官一起列在职官部,道理上说不过去。《艺文类聚》设有“帝王部”、“后妃部”、“储宫部”,稍後的《初学记》关于皇族的设有四部:“帝王部”、“中宫部”、“储宫部”和“帝戚部”,增设了一“帝戚部”,集中收录“王”、“公主”、“驸马”,就更合乎情理,也爱被後世的类书沿用。明代俞安期将他心目中的唐人类书《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六帖》、《岁华纪丽》、《通典》等,删除重復,编录成一部类书《唐类函》。《唐类函》设有“帝王部”、“后妃部”、“储宫部”、“帝戚部”,很明显前三部依据的是《艺文类聚》,设“帝戚部”则是对《初学记》所做改良的赞许。清代官修的《渊鉴类函》就皇族的部类设置也和《唐类函》一样,也是“帝王”、“后妃”、“储宫”、“帝戚”四部。宋代四大类书之一的《册府元龟》以“帝王部”居首,“帝王部”以下设有“闰位部”、“僭伪部”、“列国君部”、“储宫部”、“宗室部”、“外戚部”。“闰位”、“僭伪”、“列国君”三部,寓有很功利的政治目的。严格区别正统和邪宗,很大程度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五代十国政权林立的纷乱时代,要为最终在群雄逐鹿中脱颖而出的现政权宋王朝的合法性进行辩护。这三部实际上祇是“帝王部”的扩大,在学理上的理由並不充分,也不必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宗室部”相当于《初学记》的“帝戚部”。“外戚部”则像《史记·外戚世家》一样,主要讲的是皇帝母亲和妻妾的男性亲戚。《册府元龟》新设“外戚部”,是类书部类设置上一个很有意义的进步,使与皇帝关係密切的特权贵族的范围更完备,比在“帝王部”下边区分“闰位”、“僭伪”、“列国”要有意义得多。
“杂文部附纸、笔、砚,而武部外又出刀、匕首等为军器一门。”
这又是一个体例不够划一的地方。文武並立,文具既附在文部,军器就没道理在武部之外另设一门。《初学记》中,刀、剑、弓等兵器便都列在武部,武部之外没有单独的军器部。《唐类函》也摒弃了《艺文类聚》武部之後的军器部,祇设有“文学部”和“武功部”。所以不用《艺文类聚》的部名“杂文部”、“武部”,也不用《初学记》的部名“文部”、“武部”,大概《唐类函》承袭的是俞安期以为更古老的唐代类书《北堂书钞》,《北堂书钞》中有“艺文部”、“武功部”。後世的类书也不见有将“军器部”与“武部”並立的,军器一般都作为一个小类隶属武部。军器,《太平御览》归入“兵部”,《渊鉴类函》归入“武功部”,《古今图书集成》归入“戎政典”。
“道路宜入地部,坛宜入礼部,而列之居处。”
《初学记》中“道路”也归在“居处部”,没有收录“坛”。《太平御览》“道路”、“坛”均在居处部。可见《艺文类聚》这么做並非标新立異,有它的时代依据,我们不必苛责。
“针宜入器物,钱宜入宝玉,而列之产业。”
《初学记》中未设“产业部”,“钱”归入“宝器部”,没有收录“针”。《艺文类聚》中既有“宝玉部”,又有“产业部”,“钱”不归入“宝玉”而归入“产业”,似乎更恰当。《太平御览》“针”与“钱”都归在“资产部”,不归在“器物部”或“珍宝部”,与《艺文类聚》的处理一样。号称体例最善的《古今图书集成》也在“食货典”设“钱钞部”。
“案、几、杖、扇、麈尾、如意之类宜入器物,而列之服饰。”
《初学记》未设“服饰部”,“案”、“几”等均归在“器物部”。《太平御览》等将这些归入“服用部”。《艺文类聚》有“衣冠部”、“服饰部”,《太平御览》有“服章部”、“服用部”。“服章”与“衣冠”相当,“服用”与“服饰”相当。《古今图书集成》“杖”、“扇”等归入“考工典”。
“疾病宜入人部,而列之方术。”
《初学记》无“疾病”条,“医”条归“政理部”。“医”条涵盖了生病和治病,相当于《艺文类聚》方术部的“疾”和“医”两条。《初学记》之“政理部”内容颇杂,所设“赦”、“赏赐”、“贡献”、“荐举”、“奉使”、“假”条是《艺文类聚》“治政部”的内容,“医”、“卜”条是《艺文类聚》“方术部”的内容,“刑罚”、“囚”、“狱”条是《艺文类聚》“刑法部”的内容,祇不过条目上较之《艺文类聚》有增有减。《初学记》有“人部”,但还是把“医”条归在了“政理部”,从“政理部”与《艺文类聚》的承续关係看,如果《初学记》也有“方术部”的话,“医”条大概也会归在方术部。《太平御览》把“疾病”单独立部,位于“方术部”之後。《古今图书集成》的“疾病部”归入“人事典”。
“梦、魂魄亦宜入人部,而列之灵異。”
《初学记》未设“灵異部”,也没有“梦”、“魂魄”条。《太平御览》“梦”归入“人事部”,“魂魄”归入“妖異部”。《古今图书集成》均入“人事典”。
“茱萸、黄连入木部,芙蓉、菱、藤入草部。”
《初学记》“芙蓉”入“花草部”,排在“兰”、“菊”之後,应被视作花。“茱萸”等《初学记》未收。《四库全书总目》的意思大概是“茱萸”、“黄连”当归入“药”部,“芙蓉”(《艺文类聚》作“芙蕖”)、“菱”、“藤”当归入“香”(包含“花”)部。《太平御览》“茱萸”、“黄连”归入“药部”,“芙蓉”、“藤”归入“百卉部”(包含“花”与“草”)。
“鸿之外又别出雁,蚌之外又别出蛤。”
《四库全书总目》的意思大概是说“鸿”即是“雁”,“雁”即是“鸿”,“蚌”即是“蛤”,“蛤”即是“蚌”,同物異名而已。《艺文类聚》将它们分别设条,显然是把它们误会作两种动物了。《古今图书集成》禽虫典有“鸿雁部”,其中还有张鸿雁图,显然认为“鸿”即是“雁”。但它既有“蚌部”,也有“蛤部”,还是像《艺文类聚》一样把“蚌”和“蛤”视作两种动物。《太平御览》“羽族部”既有“鸿”,又有“雁”;“鳞介部”既有“蚌”,又有“蛤”,和《艺文类聚》一样。
“鹤之外又别出黄鹤,马之外别出騊駼。”
《四库全书总目》以为“黄鹤”是“鹤”的一种,“騊駼”是“马”的一种,是从属关係,而不是並列关係,不应该在“鹤”与“马”之外,为“黄鹤”、“騊駼”单独设条。《太平御览》“騊駼”归入“兽部”,与马並列。《太平御览》“騊駼”条下引了几本讲到騊駼的古书,其中《尔雅》曰“騊駼,马”,《说文》曰“騊駼,野马之良也”,《史记》曰“匈奴奇畜则騊駼”,《山海经》曰“北海内有兽焉,其状如马,名曰騊駼”,有的说是马,有的说是像马的兽。似乎把它归入马,或是归入兽,都有古书作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