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六国]指战国时的韩、赵、魏、齐、楚、燕六国。后均被秦国吞并消灭。[苏辙(1037—1112)]字子由,苏洵之子,苏轼之弟。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与苏洵、苏轼并称“三苏”。[世家]指《史记》中的一类体例。六国各有“世家”。[山西]崤山以西。[咎]指责。[郊、野]均泛指国土。[冲]要冲、要塞。[山东]崤山以东,韩、魏、齐、燕、赵等国均在这一地区。[范雎]战国时魏人提出远交近攻的策略,为秦昭王所重用。[商鞅]战国时卫人,姓公孙,名鞅,又称卫鞅。在秦国辅佐秦孝公变法,使秦国富强。[刚、寿]均为齐国地名。[委]放弃。下文“以二国委秦”之“委”,意为“对付”。[折]屈服。[出身]挺身而出。
上枢密韩太尉书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年十有九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辨,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注释】[枢密]枢密使,宋朝掌管军事的最高长官。[韩太尉]指枢密使韩琦,字稚圭,北宋时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执政于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三朝,任过枢密使、宰相。因枢密使相当于秦、汉时的太尉,故称他为太尉。[执事]指韩太尉身边的办事人员,这里是对韩太尉的尊称。[称(chèn)]与……相称。[太史公]指司马迁。[燕、赵]战国时国名,在今河北、辽宁、山西、陕西等地方。此处泛指北方。[汩没]埋没。[欧阳公]指曾任翰林学士的欧阳修。[四夷]古代对边境少数民族的蔑称。[惮]畏惧。[发]发难、侵犯。[周公、召公]周武王、周成王的大臣,政绩显著。[方叔、召虎]周宣王时的名臣。[向]从前。[待选]等待安排职位。[辱教]屈尊来教导我。这是尊敬的说法。
黄州快哉亭记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驰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而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稽之余,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
【注释】[江]长江。[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肆大]水势浩大。[湘、沅]湘江、沅江。[汉、沔]汉水、沔水。汉水上流称为沔水。[子瞻]即苏轼,字子瞻。[一舍]三十里。[几]一种矮小的桌子。[曹孟德]曹操,字孟德。[孙仲谋]孙权,字仲谋。[周瑜、陆逊]都为三国时东吴名将,立有大功。[楚襄王]战国时楚国君主。[宋玉、景差]均为战国时楚国辞赋家。[病]忧愁。[其中]心中。[以物伤性]使外部事物伤害人纯良的本性。[会稽]泛指赋税计算等公务。稽,通“计”。[瓮牖]破瓮作的窗户。[骚人]诗人、文人。[思士]指心中有感悟的人。[胜]经得住。[乌]何。
曾巩
寄欧阳舍人书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壮,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论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
【注释】[欧阳舍人]指欧阳修,当时他任中书舍人。[曾巩(1019—1083)]字子固,南丰(今属江西)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先大父]指曾巩已去世的祖父曾致尧。先,死去的。大父,祖父。[铭志]墓铭和墓志。[见之]现之。[善人]指德行修养好的人。[纪]通“记”。[勒]刻。[非人]不恰当的人。[畜]通“蓄”。[卓卓]杰出、卓越的样子。[(xì)然]悲伤的样子。[晞]希望。[屯(zhūn)蹶否(pǐ)塞]不得志、不顺畅。屯、否均为《易经》卦名,都代表困顿艰难。[魁闳(hóng)]雄伟。闳,大。[辱]对对方表示尊敬的词。[世族之次]指族系次第。
赠黎安二生序
赵郡苏轼,予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读其文,诚闳壮俊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予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注释】[赵郡]赵州,今河北赵县。[苏轼]即苏东坡,四川眉山人,祖籍是赵郡。[同年]同年中考及第的人。[遗(wèi)]给。[称]称赞。[辱]屈尊。[闳]宏大。[邪]通“耶”。[庸讵(jù)]难道。
王安石
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
嗟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释】[孟尝君]姓田名文,战国时齐国大臣,号孟尝君。曾任齐国宰相,门下养了食客数千人。[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曾任宰相,推行变法。北宋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士]指有才能的人。[卒赖其力]指孟尝君靠自己食客的力量才从秦国逃回齐国。[鸡鸣狗盗]指孟尝君门下食客装狗做小偷和装鸡叫帮助孟尝君逃离秦国。[擅]依赖。[南面]指国君。古时国君坐北面南处理政务。
同学一首别子固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余,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尝云尔。
夫安驱徐行,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释】[江之南]长江以南,这里指江西。[子固]曾巩字子固,和王安石同为江西人。[淮之南]淮河以南。[正之]孙字正之。[足未尝相过也]指未曾相互拜访过。[若]和。[适然]当然。[不予疑]即“不疑予”。[扳]援引。[(lìn)]车轮转动。[造]到。
游褒禅山记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予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注释】[褒禅山]在今安徽含山北。[浮图]指和尚。[慧褒]唐代高僧。[舍]居住。[窈然]幽暗深远的样子。[十一]十分之一。[加少]更少。[仆碑]倒在地上的石碑。[庐陵萧君圭君玉]庐陵人萧圭,字君玉。[长乐王回深父]长乐人王回,字深父。[安国平父、安上纯父]王安国,字平父;王安上,字纯父。都是王安石的弟弟。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
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注释】[泰州海陵县]今江苏泰州。[主簿]县令的助手,掌管文书簿籍。[讳]避讳。[称天下]为天下人所称道。[宝元]宋仁宗年号。[右武]崇尚武力。古时以右为尊。[嘉祐]宋仁宗年号。[真州]在今江苏仪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