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卡里神庙旁边的临终关怀院是一个如此美妙的地方,尽管德兰姆姆的动机和目的,是那样简单和明确,但在起初,却有很多人不理解,或不愿意理解,尤其是一些激进的印度教徒。怀疑、猜忌和对抗,使他们不愿接受姆姆为最微小的兄弟所做的这桩美事。他们既担心临终关怀院玷污他们的女神,更担心姆姆把那些生病的或垂死的印度教徒改变成基督徒——在安息之家收留的穷人中,各种信仰的都有,但不可否认,印度教徒最多。
因此,在临终关怀院成立不久,激进的印度教徒们就召集了许多民众到神庙前示威游行,人数最多的一次达到了1000多人。
尽管姆姆和修女们反复说明:她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见证上帝的爱,给穷苦人或垂死者以尊严,她们从不试图改变任何人的信仰。她们在自己的信仰基础上帮助别人,但也绝对尊重别人的信仰。但是那些反对者却不愿相信。尽管他们亲眼看见姆姆和修女们为临终的印度教徒取用恒河水,为弥留的佛教徒诵经,为垂危的基督徒举行敷油礼,为不久于人世的回教徒诵读《古兰经》,并在他们死后把他们送往各自的坟场安葬。甚至那些从街上拣回来的婴孩,姆姆也要等他们长大成人有了自主能力的时候,才给他们施洗。
姆姆说:“只有一位上帝,他是独一无二的,是万物之主,因此,每个人在主面前都是平等的。我总是说,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帮助一个印度教徒成为更好的印度教徒,帮助一个回教徒成为更好的回教徒,帮助一个基督教徒成为更好的基督教徒。”
基于这种宽广的爱,在仁爱传教修女会及其后来成立的各个分会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惯例,那就是:定时邀请不同信仰的人们一同祈祷。因此,每当姆姆和不同宗教信仰的信徒们在一起时,她就发出这样的邀请:“让我们向我们共同的父亲祈祷吧。”但这并不表明姆姆在信仰上的不羁与随意,恰恰相反,她是一个虔敬的天主教修女,她信仰的每一根发丝,都牢牢地维系在自己的传统上。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表明:她尊重每一个人,包括他们的宗教信仰。
但是,卡里神庙前的紧张气氛并不因为这些看得见的事实而有所缓解。一些自以为有身份的人,更是纷纷向加尔各答的宗教团体提出抗议。他们说:“临终关怀院亵渎了神圣的卡里神庙。”
这天上午,姆姆抱着一个从垃圾桶里拣到的婴孩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安息之家门前聚集着一大群男人。姆姆知道他们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就低下头,准备从旁边绕过去。但其中一个男人还是一把拉住了她,说:“你没有权利呆在这里,你亵渎了这块圣地。”
姆姆回答说:“我们只是想把神的爱带给垂死的人。”
男人们一听这话,更激愤了,他们挥舞着膀子喊道:“不是我们的神,是你的上帝。滚开!滚回你的摩提吉去!”
在这里做义工的曼尼克这时恰好回来,他一声不响地推开那些男人,姆姆这才勉强脱身进了屋。
就在这种持续不断的敌视的声浪中,这天中午,一个身份特殊的病人被送到了这里。
安息之家的病人主要来自两个途径,一是修女们自己上街找寻,一是政府将那些没有医院愿意接纳的患者直接送来。这位特殊的病人就是卡里神庙的住持,他被虔诚的印度教徒视为圣人。住持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但加尔各答的所有医院都拒绝收留他。
这时,在安息之家的外面,住持的信徒们正在示威。他们赤裸着上身,举着喇叭、标语、横幅,甚至棍棒,高喊着激烈的挑衅的口号。他们的愤怒和怨气,就像一个已经吹到极限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以致整个卡里加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疑虑、不满和敌对。
但在安息之家的里面,重病的住持正在接受德兰姆姆细心的照料。就像每个进入安息之家的病人都会问“为什么”一样,住持问姆姆:“我这么敌视你们,你怎么可能真的关心我呢?”
姆姆回答道:“因为我爱你。我对你的爱,就如同上帝的爱。”
住持说:“印度人相信受苦是因为做了坏事,借由身体的疼痛,我们才能了解神。”
姆姆说:“基督教导我们,甚至好人或无辜的人也会受苦。”
住持剧烈地咳嗽着,但他仍然努力地撑起身子,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姆姆肩上的十字架,他说:“那是你的神,当我看到他在十字架上受苦时,我就不禁要问,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以致落得这样痛苦的下场。”
姆姆回答他说:“基督是为证明他伟大的爱,才被钉十字架的,他担负着人类的罪,他是为人类牺牲的。”
姆姆话音未落,只听见“砰”的一声响,有一扇窗玻璃被砸碎了。伴随着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震天动地的喊叫。修女们急忙跑到窗口去看。原来示威的男人们正在焚烧仁爱传教修女会的会服。他们把一件纱丽绑在一根长长的竿子上,高高地举起来燃烧着。
姆姆倏地站了起来,她对修女们说:“我必须出去,我要和他们谈一谈。”但苏妮塔和玛丽亚拦住了姆姆。她们说:“不,不行,修女,他们会伤害你的,我们应该找人来帮忙。”
姆姆却说:“如果他们杀了我,我就可以早点见到主了。”
就在这时,外面却忽然变得安静了,只听见一个高亢的男声在说:“修女,你们听着,政府命令你们搬出这个房子,直到议会重新评估你们的使用权。如果你们不自动离开,那么,政府将强制执行。”
原来是市议会的那个官员。
姆姆默默地祈祷了一下,然后就推开苏妮塔和玛丽亚,从容地走了出去。官员看见姆姆,就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修女,如果出现纷争,只好请你们离开。如果你们不愿和平离开,那我就只能逮捕你们。”
姆姆回答说:“这里有许多病人根本无法行动,如果您执意要我们离开,那就请您进来看一看吧。”
官员说:“我怎么能进去?里面有死人。”
姆姆说:“不对,长官,里面有很多生命,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姆姆凝视着官员,棕色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光亮。官员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那好吧。”
走到门口,官员又对姆姆说:“你们明白事情有多严重吗?如果你们不愿离开,就会遭到逮捕。我会将这些病患转移到政府的收容机构。印度人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不需要你们帮忙。”
但是,当他走进屋子里面,尤其当他看清屋子里面的真实情形时,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所看到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患着肮脏恐怖的疾病,身上烂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更没有一个是有力气自己照顾自己的,大多数人都是气息奄奄的样子。但修女们却在服侍他们。他看到,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修女,正俯在一个老人身边为他清理伤口,而他的伤口里竟然生满了令人恶心的蛆虫。
官员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有惊讶,有恐惧,有疑惑,也有深深的感动。
这时,官员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看到咳嗽的人竟然是卡里神庙的住持,他吃惊地问:“怎么,她们连你也收留了?”
住持费劲地欠起身子,对官员说:“记住甘地的话,我们随时都应该想到最贫穷和最无助的人,我们应该经常反问自己,我们究竟为他们做了些什么?我们所做的事是否对他们有用?而穷人又能获得什么?”
官员盯着住持,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睛瞪得差不多有一枚核桃那么大。然后他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示威的人们看见官员出来,拼命地欢呼,他们以为姆姆已经屈服了。官员对他们说:“我答应你们,我会驱逐她的,我会的。”说到这里,官员突然话锋一转:“但是,除非我看到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每天进出这里,接替她们的工作,我才会来驱逐这个修女。”
从这以后,就再没人来找过姆姆的麻烦。尤其是,当印度教徒们知道了住持的事后,他们的态度就彻底改变了。他们不仅不再反对姆姆,还帮助修女们上街找寻病人,并且捐钱给姆姆。有些印度教徒到神庙里来祭祀的时候,还会到安息之家看一看,顺便给姆姆带来一些日常用品。有个印度教徒对姆姆说:“现在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了,你们把那些不幸的人拖回来,然后再把他们背到天堂里去。”
有个神庙的法师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刚来的时候,他也是心存疑虑,但离开的时候他却说:“我供奉时母女神已有30多年,但今天我却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女神。”从此以后,这个法师就成了姆姆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