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华
车子一直驶不出青海的刚察草原,这让我暗自愉悦。我甚至希望车子就此出些问题,将我们像爬虫一样抖落在草原上,然后在那里生下根去,茁壮,但是不能。车子不停地扔下大丛淡紫色的蜜罐罐花,又迎来紫色的一大丛,车子的速度其实快过远处白云,风一样。刚察的云像白色的城堡堆在天边,并且腾挪、翻卷,偶尔一两朵蹀躞到中天来,牡丹一样展开丰腴卷曲的花瓣,没有一只手可以伸上去抚摸。这样徐缓又厚重的云压着山脉,终于使山脉成为一条柔韧的暗绿色虚线,任意起伏、延伸。仿佛边际,又不是边际。后来,我想,在草原上思谋边际,其实是一件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
金黄的油菜田在窗外无止境地铺展。我憋着一口气,等待在田塍出现时呼出,这使我的呼吸极度悠长又慌乱。这些油菜收割吗?我问邻座沉默的人。随即我自己给出答案,肯定要收割。问题的关键是怎样收割,就像怎样舀尽一条河流的水,或者怎样抹干净一天的云。笨重收割机、锃亮镰刀、布满老茧的双手?邻座似乎迷失在辉煌的油菜中,并没有给予我满意答案。我于是发挥惯常的想象:在那油菜荚劈啪爆裂之际,神的双手从大地上举起,然后是黑褐色的圆润籽粒沙沙归仓(神在这里并不高高在上,它就在人们身边,一片石头,一眼泉,一个土包,甚至就在男人的腋窝下,这样的神肯定也会参与人们的劳动,并且会居住到任何一粒菜籽的心中)。
其实我熟悉一棵油菜在高原上平庸的一生。春天播种,夏季除草,秋天由农人的双手拔离土壤,深冬打碾,然后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或者傍晚进入昏暗沉闷的油坊,重重挤压,最终成为芬芳奔涌的液体,并且成为农人漫长清贫生活中一个美好瞬间。当然这是我故乡的油菜。它们不同于我现在所见。我所熟悉的油菜,高杆,充沛有力的菜薹,密集的十字形花朵,纷披的长荚,忙碌的蜜蜂,新娘一样的七星瓢虫,稍带辛辣的芬芳,弥漫紧张。而现在,我看见的油菜,低矮,稀疏,开白花的野草藏在茎叶之下,叶子细小,但是油菜田广阔,随意散漫,并且花色金黄,灼射光芒。
我想象这样的油菜在籽粒饱满绽裂草原时的声响,是否也像我读“刚察”一词一样清脆利落。在后来,我总是习惯像称呼一只钟爱的猫咪那样吐出这样两个字:刚察。这两个字不适合用普通话读:刚——察(Gang——Cha),阴平硬从高处降下来,成为中音,再升上去,仿佛有物事从陡峭的山崖上坠落,沉闷片刻,然后发出尖叫。我用青海方言来读这两个字,刚察(Gɑng——Ca),轻音滑上去,顺口多了,仿佛鸟儿在高处一开口一抖翅,又清脆又利落。当然,我用普通话来读的时候,凝着浑身的力量,却只能局限到音调和字体,仿佛喷吐浓雾的茶壶,发挥不出任何具体想象。我用青海话一读,眼前便会扑啦啦飞过些绝美的影子:蓝而高远的天,大朵白云,望不见边际的金黄油菜田,羊头骨垒成的高大峨堡,普氏原羚,贵妇人一样的黑牦牛,猎猎作响的五彩经幡,湖,祭海台,游鱼和展翅的大天鹅……我同时还能感知到高原阳光发散的芬芳,燥烈夏季风,山顶积雪的清凉。如果往纵深里去,我甚至能看到古老的刚察部落英雄尕科的身姿和辗转迁徙断骨取髓的刚察部族。
是,在藏文里,“刚”是“髓”的意思,“察”则有断骨之意。说游牧在青藏高原的古代藏族信奉佛教,教义严格规定,婴儿出生后,必在口内放入一些酥油,以示吉祥。当时居住在青海湖畔“环湖八族”之一的刚察族生活清贫,困于生计,婴儿出生后没有酥油可放,于是毅然断牲畜之骨取其髓,以髓代替酥油,祈求吉祥。刚察由此得名。
火烧云漫过西天,暮色笼来,先前所有曾经明丽在草原上的色彩,现在逐渐褪去,山从远处搬过来,无比高大,仿佛有只手正在那里将山脉揪起来。草原却在沉下去,月亮像纯银的耳钉,成为朦胧间唯一闪烁的光源。我在白天所看见的秀美,在草原上的淡蓝、纯白和明黄的花朵,草丛中隐去形迹的虫豸,暗含汁液的经脉,刻着经文的玛尼石堆,高大峨堡,五彩经幡,黑帐篷,笨重藏狗,铁丝网围栏,闲散牛羊,都融到暮色里去。神秘和苍茫开始披上它们的黑衣。
我像所有路过哈尔盖的行人一样,扭头张望。我以为会看见铁道兵留下的失去玻璃的旧房子,大仓库,废弃铁轨和二层小楼上红色的“哈尔盖”三个大字,但是不能。随着浓稠夜色围拢过来的,是我先前翻阅和听说过的一些笼统的数字和名词,以及一些记录和说明的句子:哈尔盖在蒙语中是黑色大帐篷的意思,这里海拔3200米,缺氧量高达30%到40%……作为有名的风口,八九级大风在这里司空见惯,冬季最低气温可达零下30多度,年平均气温不足10度……哈尔盖车站因哈尔盖镇命名,哈尔盖镇位于刚察县南部,铁路没有修建前,哈尔盖仅是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1974年12月,青藏铁路一期工程重新上马,哈尔盖至格尔木653公里的线路交给铁道兵,铁道兵第七师(现中铁第十七工程局)和十师(现中铁第二十工程局)接到施工命令后,两万多名官兵从四川、贵州等地,紧急向青海集结……“决不辜负祖国人民的重托,宁掉十斤肉,也要把铁路修到格尔木”……“哈尔盖车站担负着青海省刚察县、青海湖农场、唐渠农场等物资运输,青海省有名的热水煤矿95%的煤,都是通过铁路运往外地”……“‘吃苦、创业、团结、奉献’的青藏线精神”……“他们每隔一周左右才能回到西宁和家人团聚”……“如今,大片农场退耕还草”。当然,最熟悉的,依旧是西川的诗:“……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70年代中期,作为乡村画匠的父亲骑着自行车,捎着他装满画笔颜料的木箱子,行走在海北一带。今天来看,父亲当年选择的路线多么不合理:门源——祁连——刚察——海晏,画个圈,全是牧业县。那里逐水草而居的人们,很多人一生都不曾见过树木的样子,他们还会将树木打造成并不需要的桌椅板凳,并为其上漆构图吗?空阔寂静的路途,偶尔遭遇洪水冰雹,父亲常背着笨重的自行车过河,有时晚间看到狼群闪烁的荧荧绿光,白天则遇见狗熊舔舐小兽内脏。在刚察哈尔盖,父亲住在一户定居的牧民家中,为他们的一对藏箱画《五福捧寿》和《吉祥八瑞》。“他们早出晚归,去牧场放牧牛羊”,父亲后来回忆说,“对我总是很放心,常留下他们七岁的小姑娘给我做伴,早晨喝奶茶吃糌粑,午饭是他们自酿的大罐酸奶子,任我随意取食”,“我有时画画,有时带小姑娘去火车站闲逛”,“他们用六张羊皮做工钱,我将羊皮捎回来,再买出去。”
在父亲的回忆中,我依稀嗅得出那个时期哈尔盖车站曾经浓郁热闹的生活气息:倒班的铁路职工,带着花头巾卸煤的家属,行人,背风而坐吃糌粑的牧人,形容枯槁的流浪者,站台上拎着热水瓶卖水的女子,一杯水只要五分钱,卖炸湟鱼的男孩,湟鱼细小的身子上裹满鲜艳的红辣椒;更多的孩子跑到远处的溪水边,唐渠农场,铁路子弟学校,或者热水煤矿所在的草原,十公里外的青海湖边,在那里逮蚂蚱,抓蜜蜂,采野花,捡蘑菇,拾青稞穗,或者掏百灵鸟藏在草丛里的窝;职工家属用石棉瓦、竹帘子、旧席和旧枕木围成的大院子里种着韭菜萝卜,鸡窝里雄健的公鸡,铁丝晾衣架,悬浮青稞面粉粒的幽暗磨坊,裁缝铺;游荡的黄狗,黑猫,大白鹅;车站附近的商店,出售土产、烟酒、蔬菜、水果、衣服、鞋子、布料……
而现在,它们荡然无存。车窗外依旧星空悬垂,墨色晕染的高大山脊似乎要横穿宇宙,失去色彩的草原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甚至没有任何形迹。辽阔,肃穆,寂静像冬日弥漫的雪花那样笼罩着哈尔盖。“这时河汉无声,稀薄的鸟翼坠落”,多年前,西川所遇到的哈尔盖的夜空,现在无所遮蔽地呈现。其实这样的星空夜夜存在,只是很多人无法看见,正如大地上应该到处有圣神的祭坛,但只有西川在哈尔盖成为一个领圣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