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观念不适用了,他就不是真理了,我们就该去找别的真理来代他了。譬如“三纲五伦”的话,古人认为真理,因为这种话在古时宗法的社会很有点用处。但是现在时势变了,国体变了??古时的“天经地义”,现在变成废语了。有许多守旧的人觉得这是很可惜的。其实这有什么可惜?衣服破了,该换新的;这枝粉笔写完了,该换一枝;这个道理不适用了,该换一个。这是平常的道理,有什么可惜?
真理所以成为公认的真理,正因为他替我们摆过渡,做过媒。摆渡的船破了,再造一个。帆船太慢了,换上一只汽船。这个媒婆不行,打他一顿媒拳,赶他出去,另外请一位靠得住的朋友做大媒。这便是实验主义的真理论。
无怪乎胡适喜欢“实验主义”!原来真理就像穿衣服一样,“衣服破了,该换新的”。何止如此!连“三纲五伦”、传统文化,都可以像“帆船太慢了,换上一只汽船”一样便当。如此说来,要改造中国文化岂不简单?“衣服破了,该换新的”,“帆船太慢了,换上一只汽船”。中国文化不中用了,“打他一顿媒拳,赶他出去”。我们大可“另外请一位靠得住的朋友做大媒”,把现代西方文化请进来。
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实验主义的真理论!如果文明里的成分可以因为“不中用了”,就“打他一顿媒拳,赶他出去,另外请一位靠得住的朋友做大媒”,那我们还需要“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吗?这种态度不就是胡适后来所批判的“目的热”、“方法盲”的毛病吗?胡适后来谆谆告诫大家,一定要采取“历史的态度”,必须了解学说有其发生的背景,西来的药方不能在还没研究以前,就胡乱地开给中国的病症用。胡适真正懂得实验主义以后,会一再地告诫我们,进步不是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所能造成的,而是由研究具体的“问题”、找出对症的药方而达成的。这是他在“问题与主义”的论战里苦口婆心教导大家的理论。然而,在初诠实验主义的时候,胡适仿佛还站在他后来所批判的“主义”的阵营里。从这个意义来说,胡适一直要到撰写《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时候,才真正跨进了实验主义的门槛。
3.杜威“实验主义”:芝麻开门
林毓生多年来批判胡适,最喜欢说胡适所了解的杜威,是早期的杜威,说他对晚期的杜威懵懂。殊不知胡适1915年转学到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杜威已快满五十六岁了。由于杜威长寿,活到九十三岁(1859-1952),而且活到老写到老,他一生的作品可以分成三个阶段。如果我们以美国“杜威中心”所编撰的三十七册《杜威全集》的分期法为准,杜威的早期是1882年到1898年;中期是1899年到1924年;晚期是1925年到1953年(包括他过世后出版的文章)。杜威晚年说自己的思想里有“永远的黑格尔的沉淀”(permanent Hegelian deposit)。如果成熟的杜威的思想里还有“永远的黑格尔的沉淀”,则早期的杜威可以说是“洋溢着新黑格尔的思想”了。由此可知,所谓胡适所了解的杜威是早期的杜威云云,其实是不知所云。杜威早期的作品,胡适大概完全没读过。胡适受到杜威影响最深的,是他中期的作品,这是本章讨论的重点。
林毓生说胡适懵懂于晚期的杜威,那也是对胡适不求甚解的结果。胡适懂不懂晚期的杜威?更确切的问法是:他接受不接受晚期的杜威的思想?这有待本传下部的分析。林毓生有所不知,杜威晚期重要的作品,不管是政治思想,还是逻辑,胡适就读过好几本。他要么在日记里记得清清楚楚,要么是在他个人的藏书里画了线、作了记号。例如,杜威1925年出版的《经验与自然界》(Experience and Nature)、1927年出版的《公众及其问题》(The Public and its Problems)、1935年出版的《自由主义与社会举措》(Liberalism and Social Action)、以及1938年出版的《逻辑:研究方法论》(Logic: The Theory of Inquiry)。
如果胡适对中期的杜威了解最深,讽刺的是,那不是拜他留学哥伦比亚大学之赐,而是靠他留学归国发愤勤读杜威的著作以后的所得。胡适1919年春天在“学术讲演会”演讲《实验主义》的时候,还没跨入实验主义的门槛。然而,从3月9日开讲到该年7月1日完成改订稿的四个月之间,胡适对杜威思想的了解有一个根本的突破。这个突破,我们比对《实验主义》的初稿和改订稿,就可以看出其端倪。
1919年是胡适对杜威的思想开窍的一年。这首先是因为用功,但更重要的是,他抓到了要点。可惜现存于“胡适档案”里的《实验主义》是一份残稿,只剩下开头“古代的实验主义”。因此,我们无法把残稿和改订稿拿来相比较,看他从3月开讲《实验主义》到7月改订之间,他对实验主义的了解有多大的变化。这四个月是个相当重要的关键期。然而,“胡适档案”里所残存的其他资料,已足以让我们寻出胡适吸收消化杜威思想的轨迹。
由于要准备演讲“实验主义”,胡适开始向两家书店订购参考用书。第一家是日本东京的丸善书店。胡适在1918年9月把《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送印。一个月以后,他一口气就跟丸善书店订购了十七本哲学书。丸善书店在11月5日寄出了十本。然而,有七本书缺货,但已遵照胡适的要求向出版社订书。这暂缺的七本书里,胡适最需要的,包括杜威的《达尔文对哲学的影响》(The Influence of Darwin on Philosophy)与席勒的《人文主义》。胡适一直要到1919年3月才拿到杜威的《达尔文对哲学的影响》。这就是他在该书扉页上所写的日期。第二家书店是上海的伊文思图书公司(Edward Evans & Sons)。伊文思图书公司在3月11日和18日分别寄了两批书(一共九本)给胡适。其中一本是杜威的《德国哲学与政治》(German Philosophy and Politics),另一本是詹姆士的哲学论集,还有一本是讨论詹姆士哲学的书。
胡适在《实验主义》里讲述詹姆士的实验主义思想的时候,虽然译笔粗糙生涩,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讨论了詹姆士的“真理论”和“本体论”。等到讲述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他就一股脑地把这些哲学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在《璞玉成璧》里说:胡适在美国唯心主义的重镇康奈尔大学念了五年的书,把他从唯心主义的梦魇里解放出来的人无他,就是杜威。有意味的是,从此之后,胡适不但是从唯心论里解放出来,他甚至对哲学也完全失去了兴趣。所有哲学所处理的基本问题--认识论、本体论、逻辑等--他认为完全可以不了了之了。
如果说胡适终于对杜威的实验主义开了窍,那让他得以用来“芝麻开门”跨过实验主义门槛的,其实只是杜威在两篇文章里几句关键的话。这是胡适聪明过人之处,他可以在别人的著作里抓住一些关键话,然后不着痕迹地把它们挪用为像是自己首创的新颖观点。这两篇文章,第一篇是《达尔文对哲学的影响》(The Influence of Darwin on Philosophy),收在他从丸善书店买到的以此篇为名的书里。这把胡适跨进杜威实验主义门槛的一把锁钥,我会在下一节分析。第二把锁钥是《哲学亟需复苏》(The Need for A Recovery of Philosophy),收在《创造的智力》(Creative Intelligence)一书里。这是胡适1917年2月在纽约买的。
先说这第二把锁钥。杜威在《哲学亟需复苏》说了一句话,我们几乎可以想象那一句话如何使胡适如释重负,让他得以向他后来称之为“乌烟瘴气”的唯心论宣告独立。胡适讲述“杜威哲学的根本观念”,开门见山就说:
杜威在哲学史上是一个大革命家。为什么呢?因为他把欧洲近世哲学从休谟(Hume)和康德(Kant)以来的哲学根本问题一齐抹煞,一齐认为没有讨论价值。一切理性派与经验派的争论,一切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论,一切从康德以来的知识论,在杜威的眼里,都是不成问题的争论,都可“以不了了之”。
胡适的胆子之所以大,就在于他知道没有人会去读杜威的原书。他的假设是对的,因为将近一个世纪以来,确实是没有人去核对杜威的原文。杜威从来就没有说过:“把欧洲近世哲学从休谟(Hume)和康德(Kant)以来的哲学根本问题一齐抹煞,一齐认为没有讨论价值。”胡适接下去所说的话还比较正确:“一切理性派与经验派的争论,一切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论,一切从康德以来的知识论,在杜威的眼里,都是不成问题的争论,都可‘以不了了之’。”胡适所谓的“以不了了之”,用杜威自己的话来说:“从前那些问题可能并没有解决,但它们已经不急着要被解决。”
这两段话是从杜威《哲学亟需复苏》里摘述出来,是追溯胡适一生哲学思想的关键。所有欧洲近世哲学所讨论的根本问题都可“以不了了之”,这是胡适对杜威的误解。或者,从后现代主义的角度来理解,可以说这是胡适挪用杜威、“误引”杜威的话来浇自己的块垒。这是胡适对唯心论的反动,就像留学时期差一点变成基督徒以后,对基督教的反动一样,他除了要帮自己一扫唯心论的阴霾以外,还要让所有中国人都免于堕入唯心论的玄学无底洞。
正因为胡适是引杜威的话来浇自己的块垒,他在分析杜威的时候,就完全不讨论杜威的哲学思想。杜威虽然批判传统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与形上学,但他不是没有他自己的本体论、认识论与形上学理论。事实上,就像胡适说的,杜威“受了近世生物进化论的影响最大”。同时,杜威强调近世的科学方法,革命性地重新定义了所有领域的研究方法。胡适说杜威批评传统哲学“根本大错误就是不曾懂得‘经验’(experience)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对于杜威“经验”的理论、“经验”的逻辑,胡适一点兴趣都没有。北大图书馆藏有一本杜威的《实验逻辑论文集》(Essays in Experimental Logic),是胡适1916年7月在纽约买的。这是杜威建立“经验”逻辑的一部重要著作。胡适读得极为仔细,画满了线、作了不少眉批。结果,反正“一切从康德以来的知识论,在杜威的眼里,都是不成问题的争论,都可‘以不了了之’”,于是胡适就把所有传统哲学的问题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