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长老在戒日王宫中享了两月的风光，其心却无日不向往灵山也。这一日，便对戒日王提及。戒日王踌躇半晌，道：“寡人本欲供养圣僧毕生，今圣僧既欲拜见佛祖，寡人自然不敢挽留，只是……”
长老道：“大王有何难言之隐，贫僧若能助力，但请直言不妨。”
戒日王看着长老，忽然流下泪来，道：“圣僧若真能帮助寡人，寡人感激不尽！”
长老只得虚与委蛇，道：“大王且说，贫僧尽力而为便是。”
戒日王这才缓缓道来：“寡人打下江山，亦非易事。只是年华似水，生命不永，倘一日寡人驾崩，这大好江山，莫非转手他人？寡人思之，五内俱焚，生平无日不在求仙问道，指望能有一人传寡人大法，俾得永生，不料那些外道尽是涂抹虚言，焉能长生？寡人也曾虔心往灵山而去，无奈灵山乃是圣境，我等凡人，哪里能够近前？后来听得圣僧乃是往灵山拜会佛祖的，故此敢请圣僧兼问佛祖一声，要如何是好，方能使寡人寿与天齐？”
听戒日王这一说，三个徒弟却笑起来，道：“要长生却有何难？”
戒日王一听，不觉大喜，道：“莫非三位长老有长生之术？”
八戒抢先道：“你这个国王只晓得观人外貌，比如俺师父，虽然长得俊俏些，其实只得念经的本事，要说修炼长生之道，还要看俺每三个不成文的徒弟哩！”
戒日王虚前席问道：“莫非圣僧果然有长生之术？”
八戒道：“这个容易，你只要放下王位，与俺入道山中，勤苦修炼，便能白日升仙。想当年俺亦修炼了三百年，方能白日升仙，做了天宫的元帅哩！俺看你资质平庸，肥油满脑，要想升仙，恐要七、八百年！”
沙僧道：“正是！正是！俺当年亦是修炼了四百年，方能得升天界，做了一个仙人哩！”
戒日王一听，苦道：“七、八百年远离国王之位，在那深山中餐风饮露，寡人哪里受得了？”
八戒把手一拍，道：“自古入深山修炼与在红尘逍遥，乃是不搭架之事，二者必居其一，你这国王仔细想想，古往今来，难道有过一个在王位的仙人吗？”
戒日王脸现苦瓜之色，踌躇不语。
行者忽然笑道：“还有一法，亦可得长生。”
戒日王若拨云雾而见晴天，道：“圣僧，是哪个办法？”
行者道：“只要去那地狱中，将生死簿上你的名字勾去，则你便不服三界管辖，无常亦不来勾你魂魄，你便可长生了。”
戒日王道：“到地府中做这等勾当，哪里那么容易？”
行者道：“谁说不能做！想俺老孙当年，便曾踏平地府，逼那些鸟官送上生死簿，将我花果山猴子一族名字尽皆勾掉，他每便自长生，那些地府之官，至今屁都不敢放一个哩！”
八戒道：“这猴子又在风言！他却哪里去过甚么地府？”
但戒日王信以为真，忽然便在行者面前跪下，流着泪道：“圣僧！圣僧！你且千万救寡人一命，为寡人往地狱走一遭，寡人情愿将半个江山拱手相送！”
行者大摇其头，道：“要俺老孙往地府去也容易，俺也不要你的江山，只是有一条件。”
戒日王赶忙道：“圣僧尽管提！”
行者道：“你余生却要到俺花果山去，与俺那猴子猴孙做一路生活，听俺号令，俺才为你走一遭。”
戒日王一听此言，不觉怒起来，道：“寡人身经百战，才打下这个锦绣江山，难道要扔掉，跟你去做猴子！你莫不是消遣寡人！”
长老一见戒日王发怒，慌忙拦住，道：“大王却莫与我徒弟计较，他每是山野草莽之人，不识朝廷规矩。你若真要长生，待我面禀佛祖，求他赐个仙方，或者佛祖愿意，可令你得了长生也说不定？”
戒日王转怒为喜，道：“圣僧若真肯美言，则是寡人再生父母哩！”
此后，戒日王便举全国之力，凡动员象车十万乘，浩浩荡荡，送师徒每去往灵山。
走了十数日，灵山终在眼前，却是云雾缭绕，缥缥缈缈，如在半天之中。那灵山之前，尚有一水，色若烂金，微波动荡。
戒日王道：“圣僧，前此便是灵山，俗人不能进去。寡人送君，只能至此，万望圣僧面圣之时，千万为寡人求问长生之术！”
长老道：“贫僧定当仔细询问！”
戒日王道：“那就深谢了，寡人便扎寨于此，静候佳音！”
正言谈间，忽然半空中响起一阵霹雳，一个声音道：“前方来的可是唐僧、行者、八戒、沙僧四人？”
长老慌忙跪下道：“正是！正是！”
“甚好！甚好！佛祖命你四人一马在面前水中净身，赤体诚心，方可见我佛也！”那声音道。
长老便道：“谨遵佛祖之命！”
那声音又道：“身后俗人，退避三舍！”
戒日王待分辨，忽然一阵狂风，长老回头一看，那十万象车已然渺无踪影，只有长老白马，还兀自在岸边徘徊。长老乃放心，脱去尘衣，步入金水之中，徒弟每皆跟进。那水甚是温暖清明，且香喷喷。八戒、沙僧是个惯玩水的，一见这等好水，便自畅意起来，上下翻转，自由如鱼。正玩得甚欢时候，对面一个僧人叫起来：“东土的和尚可起来了，袈裟在此！”
果然对岸有上好袈裟四件，师徒每穿了，随那僧人登灵山，不料却如腾云似的，不见脚下，唯见身子悠悠而上。一路听得木鱼钟磬诵经之声，悦人耳目。又见上面隐隐金光闪耀，果然佛祖气象便自不凡。
不一会儿，雷音古刹已至，只见无数优婆塞、优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在门外奔走忙碌。行者道：“以前不曾细观，原来如来倒好大一份家势！”
遂进了大雄宝殿，只见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两行排列，正中坐着金光璀璨的如来。
长老一见，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八戒、沙僧跟着跪下去。单单行者傲然立着，也不言语，如来却也不怪他。
长老禀道：“弟子东土大唐和尚玄奘，因见天下多故，民人痛苦，为此发下雄心，欲拜见真如，求取大道真经，乃以光明正大之佛法，扫除世人之烦恼，救济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今幸不辱初志，请我佛垂恩，颁赐经文！”
如来便开了洪钟金口，道：“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148]今汝等远来，便全付与汝取去，指望化解那方之人，如醍醐灌顶，致苍生于极乐现世。”
长老感激涕零，谢了佛祖之恩。
如来又叫唐僧等近前受职，道：“玄奘前世乃我二徒弟金蝉子，因不听说法，故被贬凡俗，投胎东土，今既皈依，可为旃檀功德佛，待东土译经传教毕，可来灵山归位；猪悟能虽有前科，幸得皈依，一路保护玄奘，念你挑担有功，封你做净坛使者，嗣后凡诸佛事，信徒供奉，你可容纳，以填你那宽大食肠……”八戒闻之大喜。如来又道：“沙悟净一路护驾，可加升金身罗汉；白龙马亦有功者，加升为八部天龙马。”
如来却不提行者，长老每正在疑惑，只听如来问行者道：“孙悟空，你如何不跪？”
长老道：“禀佛祖，我这劣徒不叫孙悟空，他名为行者。”
行者却道：“俺老孙便是孙悟空，孙悟空便是俺！”
八戒、沙僧齐声道：“然则你果然便是当年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行者道：“如何不是？”
如来忽然道：“孙悟空即是行者，行者即是孙悟空。”
孙悟空道：“俺何曾想做甚么行者，不知被甚么人陷害俺在那五指山下，被这和尚救了，糊糊涂涂上了西天取经路。实在俺乃是孙悟空也。”
如来道：“你这泼猴，这十万八千里已然走过一遭，缘何尚不大彻大悟？孙悟空是行者，不是行者；行者是孙悟空，不是孙悟空，乃是一而二，二而一。譬如黑者亦可称白，白者亦可称黑；是亦可为非，非亦可为是……倘执着过甚，便入魔道！”那声音如有千钧之重。
众人皆叫道：“谨遵佛祖之教！”
悟空忽然大笑起来，道：“俺老孙却独独不明白！不明白！”
如来苦口婆心道：“你有何不明白之处？”
悟空道：“俺只是不明白，张刺渴那厮作恶多端，为害无穷，却如何端坐天庭？俺只是不明白那些英雄儿女，却如何转入地狱，受无穷之苦？俺只是不明白，究竟何人本要取俺性命，却又将俺半死不活埋在五指山下，令俺胡里胡涂取你那经文？”
如来道：“你又何必知道，需知天地万事，莫非定数。”
悟空冷笑道：“是谁定下的定数？”
如来道：“你已然看过自家未来，自然知道，嗣后天下再无甚么齐天大圣，只有一个斗战胜佛？”
悟空如遭一击，踌躇不语。
如来道：“既然事实已定，你却执着他作甚？”
悟空悲声长叹道：“俺打也打不过你，说也说不过你！天啊天，人生世上，莫非总如蝇，但取苟且，不较其余！枉俺天崩地裂的好汉，却要遭此处境？”
如来慈悲言道：“你亦不必伤心，即使如俺，亦是定数如此，百劫之后，自有未来佛，定数当前，逃亦逃不过去。”
悟空道：“俺只要活得一个清白！”
如来越发慈悲，道：“明白与不明白，又有何分别？”遂叹一口气，道：“悟空，你上我右手手背来，却看那中指，你便明白过来。”
悟空果然跳到如来手背，仔细看了许久，脸上阴晴不定。许久之后，悟空跳下地来。
如来道：“你今番可看明白了？可大彻大悟了？”
悟空点点头，冷笑道：“俺今番才知晓，原来菩提老祖便是你，送酒的小二是张刺渴，掌柜是你！”
如来点点头，道：“这番你自然明白，张刺渴有一面神镜，能照过去未来；我亦有一面神镜，在我指尖，亦能照见过去未来，今我念咒，俾你看见我之过去，才晓得是我在你出世之后，安排你学艺，甚至不管你犯下何等大错，如何大闹天宫地狱，皆救你一命。要知此莫非定数，盖我曾照见天地变化，注定你是我佛门中人，才有恁般苦心也！”
众人听如来与悟空说着模棱两可的话，皆不明白，亦不知张刺渴何人。
悟空忽然摇摇头，道：“俺看见一切，只有一点不明白。”
如来慈悲道：“你可讲？”
悟空道：“便是俺所遇见的那只小猴，他乃俺之魂魄，缘何镜中没有，你指甲上也看不到？”
如来忽然疑惑道：“你说甚么小猴？”
悟空笑起来，道：“原来那甚么石镜、指甲亦不是必然之物！”
如来却有些神色慌张，低声自语道：“这是何故？这是何故？”忽然若有所悟，点点头，道：“悟空，你可知神镜有一缺憾？”
悟空道：“不知。”
如来道：“神镜之缺憾，在其只能照见现世界一切过往未来，却不能照见百劫之后未来佛世界，故此，即我亦不知未来佛究竟何人，不料今日终于知道。”
大众一听，皆面面相觑，道：“佛祖，不知未来佛究系何人？其已出世否？”
此时如来微笑起来，对大众言道：“可叹：唯未来佛能跳出现在佛手掌。众人可明了否？”
众人却不知如来何以说出这番话来，其实答非所问，摇头道：“不知！”
如来却雷音大起，以狮子吼之力，对悟空言道：“悟空！悟空！你当明了！”
悟空却依旧愁眉紧锁，脸上阴云密布。如来看着悟空，以最最慈悲之声道：“你究竟何去何从？”
悟空亦低声言道：“何去何从……”忽然流下几滴英雄泪来，回头望着大雄宝殿外，有几朵流云正从檐角飞过，他便看得神往无比，仿佛遗忘此时世界。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