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二]
像是安置在左胸腔里柔软湿润的心床,在暗纹流长的体内不受外界影响,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是的,她一定是闯入某个人的心室里,自私地攫取了他所有的热量,所以才会觉得如此温暖。
可是睁开眼,仍然是漫无止尽的深夜与一片片落下的大雪。
她虚弱地抬起头,最先映入眼的是少年的下巴,往上看去,少年的脸色是一片均匀的淡紫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伸出焐在大衣里的手,温暖的指腹刚触到刺骨的空气就钻心地疼痛,她颤抖地摸了摸 少年纤细的手,那双曾为她画过画像的手已经变得僵硬冰冷。
咕咚咕咚……快要承受不住这样迅疾的心跳了。
用力呼吸。用力呼吸。
她长缓地深呼吸两次,露在空气外的皮肤绷得紧紧的,空气里凝结着水汽冻成的冰碴。耳朵里有很多声音,血液迅速在大脑里冲撞流淌,她只好用不住颤抖的手紧紧捂住耳朵,牙齿在寒风间打颤,“不 要叫了……不要叫了……”
一个急促的长音冲上来,越飙越高,击碎大脑里所有的防线,击碎她曾抓住的丁点幻想,只剩这条尖锐刺耳的海豚音还继续的拔高,拔高,径直刺入骨髓。
“啊……”喉咙里发出细碎的一声,心脏残喘几下,“啊————”
起点向地平线不懈奔走。
终点是黎明无法到达的极夜。
在大雪中接连寻找了几个小时的搜寻部队,在听到那一歇斯底里的尖叫后,迅速向密林的某一处冲去。
[一六三]
北幽某所医院。
夏天真呆呆地坐在病房里,眼泪挂在脸上已经干凝成痕,耳畔不断回响着医生那几个简略的字眼,“海马体受损”,“全盘性失忆”。
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一张是忌司的,到现在还没有醒来,子弹并没有正中他的大脑,只是擦到重要部分,失血导致休克。另一张是段昱浪,打着吊针刚刚睡去。
夏天真站起来,扶着墙拉开窗帘,一片灼目的白光射入房间。暴雪肆虐了一夜的天空终于放晴,没有一片云朵的天空,接近正午时分终于露出太阳久违的拥抱。
身后突然有了响动。
夏天真赶紧回过头,头上缠满纱布的忌司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他费力地靠上墙,沉重眩晕的头因为麻药逐渐失去效力而剧烈地抽痛。手脚变得迟钝,在他伸手要拔去针头的那一刻 夏天真冲上来抓住他的手,布满血丝的眼困惑而惊喜地盯着他,“你要干什么?”终于醒来了。
“没时间了……”忌司用力推开夏天真的手,头上纱布又渗出红色,不顾后果想将身上贴满的线扯下来。
“别动!”夏天真哭着将忌司摁住,如果不是打过麻药又是刚刚醒来,她根本无法阻止他。
“有人等我去救啊!”忌司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焦急和慌乱,“有个很重要的人在等我,我说了我一定会回去的!……你是谁啊?为什么要阻止我?”
夏天真脸刷地变得惨白,她徐徐地吐出一口气:“那个很重要的人……是谁?”
本来奋力挣扎的少年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是谁呢。
大脑里联想不起任何东西。再努力地回想,脑里都不会闪现任何过去的虚像,只有眼前的病床。
那个人是谁呢?
我把谁遗忘了吗?我把全世界都遗忘了。
“我要去找那个人,我必须去找到,很重要的……”机械地重复,唯一希望。
“不可能……”夏天真红着眼摇摇头,喃喃自语,“不可能,为什么失忆了你还能记得她?……忘掉她吧,像忘掉我一样忘掉她啊!像忘掉全世界一样不要留下一点痕迹啊!”
“不行,我现在就得走!”忌司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推开夏天真,发软的手抽掉针头。
在响动中醒来的段昱浪把头侧向忌司,又缓又轻地问道:“她在哪里?”
少年低垂的眼缓缓地睁大了,呼吸骤然停止。
两边晃荡的针头不断滴下透明的液体,在地上划开长长的裂纹。
这个少年曾经冷漠,这个少年曾经因为某个人变得温柔,这个少年曾经意气风发地站在全世界面前歌唱,同样是这个少年,现在只是一个把自己都忘掉的废物。
“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忌司捂住脸,头痛欲裂,他痛苦地叫了几声,“那个人是谁?在哪里?”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眼泪控制不住落下来,“求求你们让我记起来……只要我记得那个人就可以 了,我说过不会忘记她的……”
“医生——!医生——”夏天真叫得比任何时候都大声,“医生!!”
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房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
医生冲进来的那一秒段昱浪接起电话,他安静地听了会儿,手机从他手里掉落到地上。
段昱浪背过脸泪流不止。
——失踪的两人已经寻回,经过全力抢救,只存活一人,我们很抱歉。
[一六四]
我忘记你了。
我连你也忘记了。
——我有忘记谁吗,谁存在过?
谁存在过?
[一六五]
空气里仍可以闻到少年那淡淡的柠檬味。
画廊里那张未画完的画依旧等着添上最后几笔。
在日本的家人正热火朝天地准备迎接儿子的洗尘宴。
媒体擦亮了相机,最高流通上下准备接受新董事的到来。
可这个少年,早已没有了温度。
安格睁开眼,躺在急救用的推车上,打在脸正上方的是手术室的无影灯。
她转过脸去看少年苍白的脸庞,伸长发软颤抖的手,终于抚到他安然闭着的眼睛。双眼是冰冷的,睫毛很软,和课间趴在桌上睡去的模样是一样的。
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朦胧模糊的视野里,一张白色的布单盖上少年的脸。
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会不好呼吸的。安格想阻止,手却滑了下来。
护士发出一声叹息,多么年轻的生命。她正想把少年推到别的地方去时,推车突然被什么东西给拽住了。护士困惑地朝那个地方看去,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推车的把柄。
是那个喉咙出血高度肿胀的女生的手。
于是护士看到她见过的最湿润的一双眼睛,像微小世界里的小小河流,把褥单全染湿了。
护士是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把那只手扒开的,她不明白一个刚从休克中醒来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在她终于把少年推向手术室门外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凄怆而沙哑的哭声——或许已经不能称之 为声音了。
“啊……啊……!”残碎,再无法拼凑起来。
黑发,蓝眼,白衣。为了不让我带着内疚离开,违心地说还把我当作她。
这就是爱我的人。
这就是将被推去太平间的,爱我的尹泽昊。
[一六六]
Red Spider Lily,在生命正中的靶心迸发出五指张开的花纹。
叶子在明净的湫池中溃烂,天空一如既往的蓝,透明易碎。
玻璃器皿里盛满了过去,妖艳的花朵败下第一缕花丝。
——事件刚发生的时候。
胡亚由正忧心忡忡地守在窗台,一边想着尹泽昊温暖的怀抱一边缩紧冰冷的身体;流云涉促狭的道边仍有人稀里哗啦地搓着麻将,段大妈一个寒噤从心里打来,火坑里跳着火星;最后一班末班车驶进火 车站,毛边短发的女生提着行李站在露天站台,望着天空内心一片空虚;远在日本的吴优窝在被子里写寄往北幽的信件,笑着把姐姐的相片一起放进信封里;佐藤凉介正在文件堆里一本地址簿上划下一 条鲜红的横杠,累得揉了揉太阳穴。
大雪骤降的时分,这些人都在不同的地方仰起脸看那块苍凉的天,心里默默念着某某的名字。
他们都是孤独而又惶恐继续孤独的人。
是谁在光与影的地方打下手势。
左手送去了曾经的飞鸟,右手却等不来应有的虹光。
[一六七]
一个月后。
一辆的士停在流云涉巷口,一个穿着时尚的少女从车上走下,街上的雪大致已经清扫干净,只剩残留的水渍。顺着巷子一直往里走,路面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被踩的坑坑洼洼。少女从摆好的砖块上一 个个跳过,终于到了目的地。
她按下门铃,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急急靸鞋的声音。
大门被拉开,探出一张没精打采的脸,下巴上留着胡碴,混沌的双眼看到她的到来后终于变得清晰了些,“啊,明可舜?”
明可舜笑着点点头,晃了晃手中的礼物,“嘿嘿,新年快乐哦,段昱浪”
“唔,”段昱浪让开路去拿鞋套,声音低沉,“新年快乐。”
“我昨天去拜访了北幽的老师,他们说你们都回来了,所以来看看……”屋里阴阴的,窗户被关得严实,暖流从房门涌出扑到她的脸上,她感到有点诧异,“,其他人呢?”
“哦,忌司和夏天真在医院里。”段昱浪把鞋套递给她,转身去倒热水,“喝点什么?家里只有橙汁和白开水,咖啡现在喝倒不合适呢。”
“啊,不用了。”明可舜套上鞋套关上门,025的装潢焕然一新,简约的新家具把不大的空间安置得井然有序,“……安呢?她……喉咙还好吗?”——知道被打的事跟安没有一点关系,已经是快毕业的 时候了。曾经设想过无数个相逢的场面,然而现在话到嘴边却难以喊出那个名字。
“她……在天台。”段昱浪正在倒橙汁的手抖了抖,叹了叹气,“你还是喝点吧。”说着,正要把橙汁递给女生。
明可舜目光落到一堆药物上,推开橙汁拿起一叠病历,草草翻了几页终于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当年在安到她家找她时,就已经原谅她了,只是不知如何面对。
段昱浪自顾自地把橙汁饮尽,坐在桌边,使劲抹了把脸,弓着背颓然地朝她笑了笑,满眼尽是无奈:“呃……说来话长……安格得了重度抑郁症,嗓子坏了。”——在那一声全力以赴的尖叫后,就坏掉 了。
“怎么会这样?”来不及写满惊讶的脸掉转方向,她正要开门往天台去,背后又传来段昱浪淡淡的声音:“上去也没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
“没查出原因,大脑一切正常……医生说可能是由于内心过度抑郁造成的。”段昱浪百般无奈地抓了抓头发,再抓下去绝对会变秃顶的,“这几天全靠打营养针,那丫头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做些奇 怪的举动,比如折飞机玩手电筒之类的……”
“那她一个人在天台上会不会有危险?”
“哈啊?”段昱浪差点从桌子上翻下来,与明可舜对视一眼,“你别告诉我抑郁症会做傻事!”
明可舜没空跟他扯,赶紧往楼上天台跑去。
安格坐在天台的边缘,一架一架地叠着纸飞机,满满地堆在两边。今天没怎么起风,天空亮堂,可惜她两眼无神,折纸的动作也软软的没有半分力气。
整个人精神恍惚,大脑被挖空了。
流云涉的巷子走着一男一女。
“别拉你的帽子啦,你头上的伤才刚好……”夏天真帮忌司重新戴好帽子,“等下要带你见一个人,别激动哦”
“谁?”忌司抬起眼,双眼像隔了层雾色的屏障,看哪儿都没有焦点。
“对过去的你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夏天真唏嘘了一声,“女生哦。”
“哦,”失忆后忌司仍旧沉默少言,声调寡淡清冷,“喜欢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