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散着昏黄雪色的大厅,地板灰惨惨地反射着不断走动的人影,几滴暗色粘稠的液体在地上摔裂成花。
夏天真一只手捂着眼睛哭泣,一只手紧紧握着段昱浪的手。哭声在整个大厅里回响,可暂时昏厥过去的段昱浪无法说出半句安慰的话。
他浑身都是血。
快进休息大厅的时候,两边突然冲上来两三个拿着短刀的人,没等段昱浪反应过来就朝他刺了几刀,夏天真惊慌失措的尖叫很快引来保安,在那些人扑过来的那一刻被保安勒住,警棍的威力毕竟不容小 窥,几个混混很快被制住,现在被绑在墙角。
休息大厅里还有十几个游客、店员和保安,和他们一样被雪困在这里。唯一一个医务人员正在帮段昱浪包扎伤口,血大致已经止住。大厅内的暖气因故障停止输送,电路被暴雪中断,店员们正焦头烂额 地安置发电机。
这里还有一个人,尹泽昊。因为女朋友喜欢雪陪她来玩。
尹泽昊一边用毛巾敷着滚烫的额头一边挂断电话。警方和救护车已经尽快赶来,但是雪太大把路都掩盖了,短时间赶到是不可能的事。他头疼地在一边坐下,晕沉沉的大脑难以处理好现在的一切。胡亚 由和店员拿出店内所有的储备,热水、食物、衣被、药物,好在这里都很齐全。店内留下的十个保安,已经全副武装,准备把外面的人找回来,天寒地冻的,就算是坏蛋,也会被冻死的。
温度计上的红线一点点地往下降。
窗外的雪下得更猛,湮没吞噬一切的白色几乎占满整个窗。
“我也要出去。”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这位单薄的少年,正在帮他围围巾的胡亚由停下动作,冰凉的手无意触到少年脖子上突起的蓝色血管,偏高的体温。
“我要把他们俩找回来。”这是尹泽昊大脑不用运转都能确定的东西。
“可你在发烧啊!”
“别想阻止我。”尹泽昊往身上又加了件大衣,拿了警棒和手电筒,义无返顾的表情,“你好好在这待着。”他握紧口袋里的银铃铛,夜色中谁也没看见他越发红起来的脸颊。
“我们跟你一起去。”几个陌生的游客站起来,“人多力量大。”
从密林跑出来。跑到扩散光亮的出口。
忌司头嗡的一声就大了。
红的人早就分了批守在这。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的落着,满耳扑簌簌的声音,整个大地都变得松软,雪层层覆盖着越发静默的大地,远远近近的一切都是苍茫的白色。天空黑黄黑黄的,相比之前安静了许多。
哗嚓哗嚓,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四五个人出现在忌司背后的密林里。
被包围了。
忌司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人,这几年来红已经有了很大变化,现在围过来的人起码比自己大五六岁。如果说以前红是混混聚集的组织,现在就算是一个小黑帮。红老大已成为全国在逃通缉犯,这种时候 了竟还能想着派人追杀他,看来不是小孩闹家家酒。
刀,最长的有一尺。忌司心头又是一紧。
红的人一步一步紧逼了过来,大雪落在每个人身上,寒寒地像披了件白衣。
“知道你为什么要死么?那五万只是小Case,”其中一个拿着长刀的男子趾高气扬地嚷道,“你的成名让这一带记者特别多,交易、活动全被限制,还因此有兄弟蹲进去了!TNND我早就看你个婊养的不 顺眼了!”
那人脸红脖子粗地吼了声,举着刀恶狠狠地劈过来。
忌司挑起眼,瞄准那人冲来的动作,身一侧躲开,趁着他刚说话气喘的间隙掰过手腕,“咯啦”骨头碎裂的一声伴着那人的惨叫,忌司夺过刀飞快地向红包围的空隙跑去。
一把刀子飞过来,没进雪里看不见影。
忌司和身后扑来的几个人在雪地里纠缠起来,动作比起以前迟钝了很多。他一个回旋踢将其中一人的刀踢飞,闪开侧边刺来的刀,正面冲来一个下手凌厉的刀疤男,一个箭步把他逼得连退几米。
“可恶!”两把刀刃摩擦碰撞,忌司大嚷了一声使出全身力气,那人龇牙咧嘴在忌司几次力量胁迫下将刀锋对准他的脖子,但都被忌司挡开了。忌司心里明白对方是在拼命,可他只是一味地防,攻击却 没有真正血拼的意思。
“呀——”身后传来一声喊叫,忌司力量耗在对方上无法完全躲闪,他只感到左腰被尖锐的刀锋划了一下,痛感紧接而来。
忌司一个正踢将对方踢倒,捂着腰间的伤口向后连撤几步。他大口地喘着气,风雪疯狂肆虐体表的温度,嘴唇很快乌紫,温热的血从伤口涌出,神经剧烈地抽痛。
我必须活下来。我必须回去。
一个混混见他受伤放松警惕莽撞冲过来,步步是破绽。忌司咬牙与混混放手一拼,跳到混混背后,手臂从其背后紧勒住对方的脖子,刀很快架上混混的脖子,忌司冲扑上来的几人大喊:“都给我退开! ”
远处有人冷笑了一声,从腰间掏出一把自制手轮,先是朝天放了一枪,然后拿着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指向忌司,他阴阴地露出笑:“我不信你敢下手杀他。倒是我,非得完成红老大吩咐的任务的。”他 一步步地走近,“把他放开,把刀放下,快!我数三声——”
忌司嘶喘了声,把那人推得远远的,腰间又是一阵疼痛,他疼得眯起眼,刀扔在脚边:“有交易做不做!”
刚要上膛的动作停顿了。
“钱!”忌司粗喘着气,冲上来的十几人在持枪者的一声令下停住脚步,那人拿着枪的手在大雪中很快盖了层白,枪口有些抖。
“红老大给了你们多少?我出十倍!”
“金不换,除非死,你没听过吗?”持枪者一步步逼近了,“K,换作别人,绝对吃你软了。”
忌司虚起眼睛,尽量在飞雪中看清那人的模样。他暗自松了口气,虽然枪口正对着自己,压迫感直逼心头,但对方开始拿出交谈的态度。
“还没看出来?我曾是地下场的头儿,记起来没?”
“没记错的话,你是很讨厌红老大的吧。”他捂紧了伤,心脏的跳动似乎缓了些。
“没错,”枪口抵住忌司的脑门子,本应滚烫的枪口在这样的天气早已失去温度,但足以让忌司全身的血液胀出血管,“但比起你来,我更想把你杀了洗洗耻,我那风光的地下场,几乎就是被你那一下 闹得名誉扫地!”
手枪打开保险的机械声刚刺破耳膜的那一刻,忌司迅速避开枪口,“啊——”忌司迸发全身的力量和对方扭打在一起,血直冲脑壳,太阳穴紧绷。忌司飞快地捡起地上的刀朝持枪的那只手刺去,那人发 出一声惨叫手一松,枪被忌司夺入手中。
所有预备扑上来的人停止了动作。头儿倒抽一口凉气,在地上动弹不得。
只有忌司知道自己握枪的手有多么抖,他不得不用上两手相互制约力量维持枪口的平衡。
然而躺在地上的头儿笑了,“哈哈哈——!”
忌司真的觉得自己心脏要爆裂了,他尽量平复慌乱的心跳,枪口依旧对准头儿,扭头看过去——“我才是这里真正的头儿,”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大概十米之外,“你玩完了。”
忌司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砰!”那人扣动扳机。
“砰!”这次是忌司。
子弹刺破空气。
那时忌司恍惚地看到了安格的虚像,在寒冷潮湿的树林间蜷缩着瑟瑟发抖,抬起苍白的脸冲他微微一笑,就像每次唱完歌后习惯地冲他微笑一样。某样尖锐的物体重重地擦过脑门,将整个人惯性抛向大 地。他下意识地挪动嘴唇,从肺腑里抽一口气到嘴边,才吐一个字,粘稠的血液从额头淌下来,温热的,让他快睁不开眼睛。
他鼓起胸膛吐出所有力气,艰难地说出一句清音,身体便呼啦地快速坠下去。
——“回家。”
对方也中枪而倒。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软绵绵地撞破僵硬的耳朵。
被雪覆盖了大半个身体的少女晕乎乎地抬起头,目光迷蒙,眼皮打架快要睁不开。头顶上的遮住大半个天空的枝桠起了很大作用,大部分雪花都堆积在枝桠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
她呼出一口绵长的气,微暖的白气很快失去温度。
不行,他会回来的,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还要唱歌的。
她舔了舔乌紫的嘴唇,冻得发僵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像嘎吱作响的木头,她努力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瞥了一眼夹缝中的天空。
我们一直所坚信着的存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存在着。
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在这里。
[一五八]
冷傲,温柔。沉默,爱笑。
奋不顾身地保护我。疼惜我。
——他是我的少年。
[一五九]
刺耳的哨声响起,晃动的手电筒光明晃晃地在夜里亮起。警车风急火燎地停在滑雪场大门,防暴部队迅速从车上下来破门直入。
意识渐渐模糊。力气随着血液一点点的流出而殆尽。
安格,别等了。
2003年除夕夜里,没有了抱住头的少女,那青色台阶上只有一抹若有似无的余温。灯光闪烁的舞台上只有少年一人歌唱,只是类似于背靠背的动作显得有些怪异。红色摩托上自始至终只有少年一个人孤 独地往未知的点驶去,背后空荡荡地从来没有坐过谁,那个少年消失在很远的尽头,最后一抹红色,似水无痕。
那个谁,别等了。
少年躺在雪地上,鲜红的血液在他脑后蔓延开去,大雪落个不停。
“安格——”尹泽昊漫无方向的在雪地里跑着,手里不断摇晃着铃铛,清脆的声音打破空旷的雪声,“安格——”
跑过的脚印被接连的大雪覆盖,没有半点痕迹。
“安格——!”带上了沙哑,更用力地喊着。
“安格——”尹泽昊冲进密林里,手电筒的光在沉默的林子扫过,“安格——”
你一定要活下来。
他边喘着气边声嘶力竭地喊,喉咙被冷空气呛得干硬,因为正发着高烧四肢乏力。他四处找着,终于手电筒的光照到一处被折断的枝条,他像看到了救星般朝那奔过去。
某处回应似的响起微弱的铃声,一下一下地,从毫不间歇的大雪中透过来。
深夜的雪坡上零零散散地晃着微弱的光束。
“报告警部报告警部……作案人员携有仿五四枪两把,现已全被制服,警员无伤亡,两名受伤游客已送往医院……”一位警察对着讲机喊道,“现仍然有两名游客失踪,我们正在加紧寻找……”
尹泽昊抹了抹眼泪,终于在一片杂乱丛生的枝桠里看到近乎昏厥过去的安格。
“喂,快醒醒!别放弃,你要活下来啊……”尹泽昊拍去她身上的雪,想把她背起来,可是试了几次,两人都只是跌在软绵绵的雪地里。尹泽昊把自己滚烫的额头贴在安格脸蛋上,希望能给她一点温暖 ,可是安格只是无力地抬抬眼睛望了他一眼,便沉沉地昏睡过去。
“别这样……活下来啊!”
尹泽昊脱下自己的大衣围在安格身上,他不断搓着她的手,拍拍她的脸,把她抱在怀里想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
“别睡了……”最后就连尹泽昊的声音也变得轻微,冰寒从对方身体不断透过来,“安格……警察就快来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
“喜欢你一天……就今天这一天……不。”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安格……我爱你。”
他抱得更紧了,用自己体内最后一点温暖的气息暖暖她的手。
“你的力量永远是你自己……活下去,唱歌……”
安格安格。
少年紧紧抱住少女的手,突然变松了。
[一六○]
梦杀。年绝。火孤。雪残。
一把在毒液里泡得发紫的匕首,狠狠地刺进圆润发光的梦境。积蓄多时的大雨在半空凝成雪花,覆盖掉最后一撇鲜丽的色彩,覆盖了支离破碎的流年。或许伤痕累累的过去,从来都只是空虚生活里千奇 百怪的构想,只是在某个时分想起来,格外真实,混淆了现实——再回头看那些陈旧的光阴,原来每一个词句都泡上了悲伤的隐笔。
[一六一]
那一年的特大暴雪覆盖了周边所有的城市。
那一年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鸟叫。
那一年之后,她的世界,便再也没有亮起过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