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高一教学楼,一楼大厅。
水泥地上突然多了几圈逐渐蔓延开的水渍。
周围的人放肆地嚷嚷着,领头的女生反倒先安静下来了,虽说看到安格哭是意料中的事,但当她一言不发流下眼泪,吴优突然想起了姐那张安静苍白的脸,心立即被人揉成纸团抛向高空。
安格胸口闷得发慌,脑袋嗡嗡地像有无数个蜜蜂在里面乱窜,呼吸在那一刻变得可有可无。她看着那些贴在学校公告栏上的照片,还有那些污秽的讲解,她觉得世界就是一个充斥着未知去向的黑色气球 ,人生活在其中,越是想要看到光,越想要痛快地呼吸,它就越狭小黑暗,令人窒息。
“哈哈,她哭了!”不知是谁开心地说道。
“活该啦,谁叫她是混混,哟,还出入不良酒厅!”
“还和野男人同居!她晚上不会是做那个的吧……”说话的那个男生哈哈地笑着,手脚还粗俗地比画着。
领头的女生手轻轻地一挥,Ebba在不远的地方幸灾乐祸地笑着,期待着一出好戏。
只听见周围响起呼呼的风响,还没看清楚,各种粉袋啪啦啪啦地砸在安格脆弱的身上,与身体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薄劣的袋子涌出一团团黏液,糊着白色的干粉,像一条条白蛇缠绕在身体,随之喷来 一股刺鼻的气味。
“住手!”安格低垂的头朝他们看过去,她的肩微微地抖着,手握成了拳头,“白蛇”钻进衣服爬过皮肤。她声音提高八个分贝:“不要再扔了!什么叫‘混混’,什么叫‘野男人’!我跟你们有什么 过节,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忽然打住。不可以,我必须在这里待下去,不可以跟他们较劲……
“我只不过,只不过……”她靠向背后的公告栏,顺着玻璃一点点地滑下去,蜷缩在一个角落,抱着双腿大声哭着。
只不过是想要从这里开始,证明自己的存在。
可那群无聊的学生一点也不心软,掂量着手中的粉袋,眼看就要再砸一次。
安格缩紧了身体。
“无聊。”一个剪着毛边短发的女生冷眼看了一会儿,话是对着旁边的同学说的,“我先回去了。”
“哼。”一些人在底下嗤之以鼻,举起粉袋,动作完成一半——
“安格,”一个身穿白色T恤的人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来,突然冒出的声音使那群男生暂时放下手中的粉袋。少年的语气很轻,但已足以让所有人听见,“不是说好了要商量下挑战的事么,待在这里干吗 ?”他朝周围温和一笑,眼神却对不上号,“大家这样对待新生是不是有点特殊化了呢。”他说着,笑容收了回去,“吴优。”他只是叫了叫女生的名字,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斜眼朝四层的教学楼上 空望去。秋分已经过了,黄色开始大片大片地侵占树枝,楼檐上的麻雀叽喳地跳来跳去,忽地就从一个地方飞到低处。
领头的女生低下头,周围又开始议论纷纷:“尹泽昊怎么会帮这种女人讲话呀?”“谁知道,肯定是她对尹泽昊图谋不轨!”“喂,你少滥用成语啦……”“吴优可是跟他从初中一直玩到现在啊。”
“为什么我总是排斥别有目的接触你的女生,”吴优突然大声说,与尹泽昊温文的样子形成反比,“这个问题你从来都没有问过……”
尹泽昊抬起眼,又垂下。
“哥——”吴优喊道。
“我没有‘别有目的’……”安格试图辩解,话还没说完,便被吴优瞪了回去:“闭嘴!”
“吴优。”少年又把名字重复了一遍,听不出有任何责怪或是厌烦的语气,却比上一次稍加了力度。
“哥!”吴优撇撇嘴,把脚用力地往地上一跺,转身留下一长串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教学楼道里。
“大家,”尹泽昊转过身对围观的人群说,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看得见嘴角挤出的一点笑容,“好像快上课了吧?”人群迅速会意,争先恐后地移动散开,一下子变得空旷的大厅使蹲坐在地上的女 生显得格外打眼。
那个留着短短毛边头的女生在很远的地方瞥了安格一眼,很快被身边簇拥着的人群淹没。
他朝安格走去,上课铃真的响了起来,到嘴边的话改了口,“喂,上课了。”
安格用手背擦擦脸颊,喉咙里像卡了硬物,硌着声带发不出一点声音。阳光稀稀疏疏的从枫叶投下细小的光点,秋日最后的蝉鸣零落响起。好像过了很久,她嘴里才模糊地磕碰出两个简单的音节,“忌 司……”眼泪接二连三地落在手背上,视线里移来一张纸巾。
“爷爷的心脏病好像又犯了,你第一天正式开课就不要缺席了吧。校服和早点在茶几上,晚上校门口忌司会来接你。”安格挠着乱糟糟的长头发看着手里的纸条,“哎哟……”她嘟噜着嘴巴,看了看茶 几上的校服,“爷爷应该没事的吧……啊,这么秀气的校服?”
安格瞟了眼窗台上晾晒着的衣服。如果是平常,她肯定会穿上那件有爱心的大版白色T恤、黑色短装,还有红格子短裙虎纹丝袜——
但是,这是要去上学嘛。
她挡开少年的手,眼泪巴沙地抖了抖浑身恶心的黏物,“我的新校服……”
尹泽昊摊开纸巾,放到她手边,“喏,纸我放这了。”他站起身,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橙红相交的波板糖,“这个,给你。”少年的声音总是保持着一定的分贝,让人听得不是那么清楚,所 以总令人有种想凑得更近点的冲动。
安格稍抬眼,波板糖在朦胧的视线里缩小又拉伸,条件反射地把手挥了出去。波板糖打飞很远,在透明的塑料包装里碎成几瓣,露出硬质的白色。
安格撑住地板,想要站起来。尹泽昊平和的语调像是自言自语:“我居然以为波板糖对她也有效。”
安格冷得打了个哆嗦,拎过放在墙角才幸免于难的书包,转身朝道边的洗手池走去。衣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又凉又软。
“记得上课。”尹泽昊的声音在空中平缓地延伸过来。
实际上她听得到的只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哗哗水声,可耳里回荡着的是亦或嘲讽亦或幸灾乐祸的尖锐的声音,久久的在耳里像绵亘的山峦,挡住了所有本应该听到的存在。
“活该啦,谁叫她那么风骚,哟,还出入不良酒厅喽!”
“而且还和野男人同居!她晚上不会是做那个的吧……”
安格不住地把水往自己身上泼,使劲地搓揉着衣服和头发。灰白色的脏水顺着胳膊和腿脚淌下,和滚烫的眼泪一齐在皮肤上交融,她慢慢回忆起没有遇见忌司以前的日子,潮湿的北幽大雨总是不停地倾 盆而下,像全自动的喷头,哗啦哗啦好似永远都不会终止符。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课下了又上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看完戏又走了,身上还是有些地方洗不干净,像一块硬硬的乳胶,紧紧的怎么也弄不下来。她抬起搓得通红的胳膊,伸出手去关水龙头。开关拧着 拧着刚紧一点又松开,滑丝了。
“咝哗咝哗”水龙头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却怎么也拧不上了。拧不上了。
拧不上了。
这该死的软弱。
教室里老师在讲台上做着板书,整个教室里静得只听见粉笔敲在黑板上的声音。尹泽昊顶顶银丝边的眼镜,不停地忙着做笔记。
发卷子了,一张张雪白的试卷传过来,到尹泽昊这里时仍是厚厚的一叠,他拿着剩下的卷子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座位,空荡荡的没有人。头顶的电扇呼呼地转着,空气不停地在上空旋转,好像出现一张 时间的巨网,有人用笔将它捅破,竟又成了轮转过去的旋涡。
“嘁,哥是不会看上你的啦。”初中时的吴优也是这样盛气凌人地对那些向自己传条子的女生说,“他喜欢的可是我姐姐吴修雪哦。”她把女生逼到墙上,又十分矛盾地露出神秘的笑容。
等那些小女生手拉手低头跑开,一直藏在拐角处的少年才从阴影里走出来:“真胡闹啊。”他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嘻嘻,”吴优俏皮地一笑,“别忘了你答应姐姐要照顾我的!”
吴修雪,你离开已经快有两年了吧。
他摇了摇头,把自己从浮想联翩中拉出来,替安格抽出卷子,站起半个身子把卷子递给更后面的同学。
回头准备继续记笔记,可是刚拿起笔却又放下了,他看着白茫茫一片的黑板,又瞅了瞅窗外铺天盖地的白光,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觉得好累。
“哐啷!”门突然被推开了,所有人都把目光迅速地转向门口。老师放下教案张开嘴本想责备下迟到的同学,可一看到门口站着的湿淋淋的女生,长发一缕缕地贴在衣服上,水滴答滴答沿裙角滴下,话 被一口吞了回去,摆了摆手示意进来。
教室里不小地哄乱了一会,老师咳了咳重新安静下来,“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对谁说的?
安格走过桌子间的过道的时候,周围一直极力掩饰着讪笑。回到座位她趴到桌子上,用书包紧紧挡着自己的背。闭上眼睛是满满一片暗色的红。
“哇,她是粉红色的耶。”不知道是哪里又传来的声音,说完又是一阵稀稀疏疏的哄笑。像蠕动着的虫子,在浑身上下毛茸茸地爬动着。
[十二]
忌司看了看电子表,十九点整,放学的时间早就过了,可安格还没出来。夜幕已经包裹了整个大地,云朵聚集在空中,漂浮不定。
他踏进学校的大门,守卫不知道跑哪去了。前楼空荡荡的,没见到半个人影,忌司往学校内部走,路过高一大厅墙上的公告栏,眼角注意到上面的照片,他皱了皱眉头仔细打量过去。
表情变得像雕像一样冰冷。
照片上是熟悉的两个人,女生留着到腰间的头发,平直的刘海,个头只能勉强抵到少年嘴巴,少年抓着女生的胳膊说着什么,不过用马赛克遮掉了他的脸,服装也被整得很模糊,背景是霓虹闪烁的Doll Pub的大门。另一张是在流云涉拍的,还是那对男女,在公寓的门口,少年拉着女生进房间,房间里亮着白惨惨的光刚好反射到他们脸上,女生脸上的每一丝神情都异常的清晰。
在照片周围还附着一些“讲解”。标题是用鲜红的大字写着:“××高中生出入不良酒吧,与野男人勾肩搭背,拉客?”
很明显地把苗头指向了谁。在某种程度上对方似乎不想牵连到他。
忌司清楚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心脏逐渐加速的跳动,他抡起拳头朝公告栏上砸去,玻璃破碎的声音被吹来的晚风带走,细碎的玻璃哗啦啦摔在地上,带有无数尖锐的棱角跳动着,忌司脸颊一 丝刺痛,痒痒的,血从左边脸上渗出来。
“混蛋!”他大骂了一声,喘着气,把上面贴的东西使劲扯下来,伴着手指上细小伤口的隐隐作痛,他把它们一一撕得粉碎,奋力地抛向空中。
白色的碎片在空中飞卷着,缓缓地下降,就好像下了一场不寒不冷的雪,在他周围圈出一层白色的境地。
“安格,你在哪里!”从肺腑里呐喊出来的声音,从身上每一个细小的毛孔,从每一寸肌肤里,爆发出去,格外的响亮。
“啊呜呜呜……”五楼楼道里传来天台上轻微的哭声,忌司唏嘘了声,推开露台半掩着的铁门。有人坐在露台的围墙上,黑色长发随风飘舞着,她手里握着一个开着的手电筒,放射出粗而明亮的光束, 一直朝向天空的月亮。
“呜呜……”她耸着肩,抽泣着,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肩上,手电的光束晕出淡淡的光晕,在她脸上有着微弱的反光,“妈妈……”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哭哭啼啼地说,眼圈红红的,双眼看起来不像从前 那样充满活力,只是很虔诚地望着月亮。
忌司望着安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变得潮湿,像涨满水的海绵随时会落下雨来。
“妈……妈,”安格叫得越来越大声,脑袋里像充满了糨糊,昏沉沉的,“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啊,我好难过喔。那些肮脏的语言,那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名号,压在我头上,就好像把头放进了沸腾的 热水里,然后不断有人给头上砸冰块一样……妈,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有人跟我说,如果在晚上打着手电筒对着某一个星星很虔诚地说话,那么,星星上的精灵就会把你的话传给属于那颗星星的人 ,那个人无论多远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感受到……”
“可是,你们在哪里呢?为什么从我记事开始,就只有一个人呢?”她说了很多遍的妈妈,几乎每一句话都会在前面冠上这个称呼。
忌司站在门外,靠向墙,闷闷地吸着潮湿的空气。
安格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关上手电筒,“妈,谢谢你听我说话……晚安。”她小心翼翼地从围墙上下来,坐在墙角里,蜷缩着身子,双臂抱着自己的腿,把头靠在墙上。
对不起,在你受欺负的时候,我并没有在你身边。忌司向后退一步,把门轻轻地掩上,低垂着眼帘向冰冷的墙靠去。对不起,这些全都是我带来的,如果我不是K,学校里我没有和你走在一起,或许你不 会……门外突然有了些躁动不安的动静,接着就听到安格抖抖的声音:“你们想要干什么!”
忌司皱起眉头,透过门缝向外看了看,随即缩回身子,搜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外壳闪过一丝黑亮的金属光泽。忌司按下按键,屏幕在黑色的楼道里撑起浅蓝色的光芒。
他拧着眉头觉得很无聊,面泡好了也要发个短信吗?
“干什么?”站在最前面的混混头戴着一个红色的花头巾,很臭屁地叼着烟,说话时身体还一抖一抖的,仿佛很了不起,“有人说你在学校里很嚣张啊,需要找人来活动一下骨头!”
“我嚣张?”安格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有嚣张的资本话,那还不错,可惜啊这位大哥,你找错人了吧!”
“你是不是今天早上公告栏上的女的?”
“是又怎样?”
“那就没错喽。”
“……谁叫你们来的?”
“哈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我会跟你说实话呀?谁叫你早上对尹泽昊那样,别人就是想要你知道对尹泽昊狠是没好下场的,他可是从小在温室里长大的富少爷哟。”
“你跟她那么多废话干吗?打啊!”
安格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瞳孔微微放大,射进无数暗淡的光芒。
胳膊忽然凉凉地被水划了一下,她仰起头发觉月亮早已隐匿在厚厚的乌云背后,天空抛下细细的线条,下雨了。
“妈的,”其中一个人骂了一句,抡起早就准备好的椅子,“都上啊!”
“啊——”安格抱住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墙角缩了缩,“爸爸——”她声嘶力竭地尖叫着,闭上眼无边的恐惧冲上头皮,有人踢开门大喊了一声,冲上来挡在自己前面,少年的臂膀将自己整个埋藏在 他的保护下,背由于惯性向后倒去靠在冰冷的墙角上。
接着就听见“啪”的一声,椅子被摔得四分五裂,安格感到透过少年身体传来的撞击感,她睁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红色挑染的头发,嘴角的唇钉在黑暗中闪着黯淡的光。
“忌司?”她的声音颤颤的。
少年紧皱的眉头松开,抬起眼帘,看到的是瞬间呆掉的安格。背后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别怕。”
几个混混看到打错了人,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红头巾的混混看了看左右,“怕什么,我们人多,看他能……”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站起来后高大的个子、标志性的火红头发给吓了回去。
“老大,他好像以前是‘红’的K……”旁边的人小声地告诉红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