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少年拨动琴弦的手在一半的地方停下来,摇了摇头。可惜门外的人听不到回答,只得更加失落地离去。
[七]
北幽一中,据说是全市最好的艺术学校。听归听,安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学校,她边走边打着转转好奇地瞅着,有好多对眼睛也正往这边打量。她起先还以为是自己衣服破了或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慢慢才从那些人举手投足间微妙的动作和表情猜到是和忌司夏天真一起来的缘故——也有可能是自己一身相对“跳眼”的打扮,可铅笔裤配T恤已经再正常不过。
安格被忌司和夏天真一路领到了教务处,一个人在里面“嗯嗯啊啊”地应着教务主任的各种问题,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夏天真和忌司的踪影, 她在心底抱怨了几句,跟在教务主任的身后,望着四周陌 生而新奇的校园,心底升起莫名的感动。
学校全部是清一色的蓝灰色建筑,有尖顶的小阁楼和宽敞的天台,有夏季开放的泳池和塑胶跑道,屋檐、路边以及走道边隔一段就摆放一座的名人雕像,长廊里悬挂了优秀的绘画作品。安格跟着教务主 任走进露天的走廊,楼下是青绿的草皮和红砖路,很少有学生在外面活动。
她踮着脚张望着,试图找到“高一(12)班”。
“学生们现在都在‘人气榜’那里,今天要重新排名。”教务主任顶了顶他的金框眼镜,镜片看过安格时反射出一道白光,“我带你绕路去那看看吧。”
“啊……好。”安格倒是挺想四处逛逛的,“请问……那是干什么的?”安格一边下楼梯一边问道。
“每隔一个月,学生都要投票选举出自己最欣赏的人,学校负责把前二十名的学生和票数排出来,然后在人气榜上刊登。”
“得了第一会怎样?”
“呵呵,第一……”教务主任藏在镜片后的眼睛被缩小得只有绿豆大小,“每个月的排名只是年终评选的一个标准和参考,要是年终总成绩为前三名,会有丰厚的奖学金,还会被列入‘明星打造计划’ 中。当然,每月的前二十名是可以在下个月不用穿校服的。”
“哦”安格还想问点什么,一转弯看见前面密密麻麻聚集好大一排学生,一个个都穿着整齐的校服,她特心寒地想这些都是人气不高的家伙,然后更加心寒地想自己也即将是他们的一员。
可是这样怎么才能挤进去?安格站在外面盯着密不透风的人群有种飙冷汗的冲动,要是往里面冲的话马上就会被弹飞的,说不定还会在天空中成“大”字转啊转啊转,最后变成一颗小星星。
“咳……”教务主任轻轻咳了一声。
周围的人马上散开了一条路,安格一边感叹着这就是主任的威力啊一边兴高采烈地蹦过去。
“?投票结束了吗?”安格看着电子台上一个个名字以及清算的票数有点遗憾,顺着名次一个一个看上去,“NO.12 Ebba……高一(13)班……752票……”她盯着电子屏幕上那个鲜红的名字愣了愣,继 续往上看,跳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终于在顶端看到:“NO.2忌司……高二(1)班……1473票……”嘁,这小子混得这么好?难怪每次都臭屁得不要爷爷给的零花钱。
“NO.2?……尹泽昊,高一(12)班1473票?”安格皱了皱眉头,没有第一名吗?目光在屏幕上游移了一下,她看见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角标——
全校总人数3000人。
这么整的个数?真是一个庞大的集体。
如果再加我一个不就是3001人?或许已经算进去了?啊……我还是可以算一票吧?安格看见在每个人名字旁边都有一个红色的小按钮,那个应该就是最后投票用来一决胜负的东西吧?好……那一定要把 忌司给踩下去,要不然……安格脑海里浮现忌司得意洋洋的神情,“嘁,绝对不会让那个家伙得意忘形!”她猛地一跳,把按钮准确无误地按了下去!
“呜噜——呜噜——呜噜!”
警铃在那一瞬间突然响起,安格脚尖着地的那一瞬间,一阵不祥的预感朝她袭来。
[八]
“铃响啦铃响啦!!”
“尹泽昊的警铃被按响啦!”
安格听到喊叫猛地转过身来,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积极分子在各个教学楼走道里狂奔,大声叫喊着,“有人下挑战书了!”
人群从教室里急急地涌出来,朝“人气榜”那儿奔去。
“高一新生给尹泽昊下挑战书啦!”
“听说是不良少女哦!”
半躺在天台上酒红色头发的少年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嘴角的唇钉反射出阳光的色泽。
夏天真从桌上抬起身,揉了揉眼,慌忙地赶了出去。
嘈杂一片,周围的人互相交头接耳着,不知在议论些什么,安格低下头,茫然不知所措地摆弄着手指。她偷偷地瞥了教务主任一眼,可原来站人的地方现在已经空荡荡的一片了。安格无奈地垂下头,眼 角的余光瞟到一个影子正朝自己大步走来。
黑色的旅游鞋,细长的水印牛仔裤。尹泽昊……是女生?
“你挺自大的嘛。”
安格抬起头,看到女生尖瘦的脸蛋,细细的眉眼,还有落在两肩的卷发。
“你自认为自己很行吗?哟,难怪,忌司的朋友——不良少女呐。”
刚才从教务主任教唆般的审问兼告戒中得知,忌司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叛逆,几次外面的人都骑摩托闯进学校了,还差点被记过,不过这段时间情况似乎好了些。
“没有,我不知道那个键是代表挑战的意思……我——”
学校正大门突然驶进一辆红色的保时捷,安格眼前一亮,哎?学校一般不是不能开车进来的么?
“少嗦了,”来意不善的女生把她的目光重新吸引过来,“所谓挑战,是双方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赚取人气,以最后的投票决定胜负。输的那一方要接受双方之前所约定的惩罚。”
“那……你最会什么?”安格不知怎么的对这个女生冒起一股隔阂感,她望着女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我不是不良少女……这句话安格没说出口。
“就凭你这副下三滥的德行还没有挑战的资格!我们还不准备把你纳入北幽一中的集体中来!”
人群自觉地慢慢让出一条小道,保时捷停在人群之外,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少年手搭在窗边,白色的衬衣被风轻轻吹皱。
“啊帅帅来了……”“帅帅成绩好!”“超有钱!”“这些花痴女全嫁给他得了(这一定是某位忿忿不平的老哥)”
喧哗中有人一前一后地跑到聚成一堆的人群外,学生们听到响动回过头——着黑色竖领风衣的少年目光直冲向中央两人,旁边的校服女生撑着膝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学生们惊讶地张了张嘴,连忙挤出 一条小路。
“哦忌司”“小心点,别跟这些混混沾边!”“可是他看起来好酷的”
周围人不停地叽叽喳喳。忌司少有地感到一阵烦躁,正准备开口大喝一声——
“叫尹泽昊的人应该是我吧。”
一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瘦高少年从保时捷上走下,纯黑头发长及脖颈,没打唇钉没打耳洞,松垮的白衬衣被从背后而来的风鼓起,低领在风中左右颤动着。他摘下墨镜,撩起眼帘,露出蓝色的瞳孔,“吴 优。”他收起墨镜钩在衬衣的低领上。
那个被称为“吴优”的女生回过头,刚想要开口解释——
“你要确认一下‘尹泽昊’真的是我吗?”少年从吴优身边擦过,在安格面前停下,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新到的,安格同学?是这个名字没错吧。”
安格望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轻声“嗯”了声。
“挑战内容由你来定,你擅长什么?”尹泽昊弯下腰来,声音柔和而清晰,因为距离较近安格闻到淡淡的柠檬香味。
安格瞬间觉得被人小看了,外向的隐性基因在那一刻把内向狠狠地踩了下去,“这句话我刚才就说过了吧,只不过送错了对象,现在郑重地还给你。”
“是吗?”尹泽昊的笑容简直可以拉去拍牙膏广告了,“那我就画画吧?”他在话的末音转了个音,像是疑问又像是肯定。
“其实你没必要告诉我。”安格硬生生地把这句话从空气里撕扯出来,又觉得自己和对方拉开太僵硬的距离感,于是非常勉强地挤出了一丝微笑。
“那我就画你吧。”尹泽昊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再度挑起嘴角,非常暧昧不明的微笑,他站直了腰,缓慢地转过身,迈开步子,朝教学楼走去。黄昏的阳光即使从树缝里穿过来一样可以射得很远,尹泽 昊从人群中走出的那一刻,阳光正好把他整个的融进去,金黄一片。
“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我要唱歌。”
“那么,三天后,放学阶梯教室见。”
安格松了口气,隔了大约十米的距离跟在尹泽昊后面。
是一个班的。
夏天真杵了杵忌司。
忌司逆着夕阳的光朝远去的两人看去,直到柔和的光也刺痛双眼,他才一声不响地走开。
缄默。彻底失去表情。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男人在红蓝交错的灯光下离开的时候。
在亢长而繁复的记忆片段里面,忌司总能看见两个相似的人影。
一个无时不刻总能找到自己,在自己躲藏在无边的雨里暗自哭泣时,在自己迷惘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时,微笑便苍老地出现,把自己从地上拉起,领上回家的路。这个人是爷爷。所以在几年后,遇见了那 样像自己的安格,心里冒出的是隐忍着的浅色忧伤。
而另一个人砸碎他拥有的全部梦境,像夜中的梦魇,给人尝过无尽的黑暗之后,连手都不摆一摆就消失。但他的消失并不彻底,留下了肮脏而无法启齿的秘密。那个他最恨的人,却是他的父亲。
[九]
Doll Pub。
啤酒被高高举起,绿色瓶嘴晃荡出白色的泡沫。
“哦耶,为了我们可爱的格格小姐终于找到归宿了——”酒吧角落四人的隔间,说话人穿着柔软发亮的黑色皮衣坐在最里面的位子,脸上泛着微红的酒色。
“什么呀段昱浪,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坐在对面的女生扎着两支齐耳的辫子,黑色小马甲套着粉色格子衬衣,手腕上五厘米粗的红手镯在眼里不断闪着光,“是庆祝我终于又上学啦!”
“是啊是啊,我这个没文化的人当然不知道怎么用词喽,连中学都没毕业的家伙哪能跟你比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昱浪……”
“你就是,就是看不起我,唉……”
“真的没有的昱浪,你比我大五岁哦,是我们的老大,有什么麻烦我们要找你扛……你看你的作用多大!”
“得了吧知道我是故意撩你还这么配合我?”
“你……”她一时语塞,郁闷地把头别向一边,耳朵里塞满对方哈哈的笑声。
夏天真伸出手去拍了拍段昱浪的板寸头,像个小刺猬,“你还笑她——你看你剃的头发,整个一乡下青年!”
段昱浪一下子涨红了脸,“什么呀,我那是——”
“你那是一时兴起想要装酷结果变成哭!”安格终于找到痞他的机会了,她坏坏地笑了笑。
“好无聊啊,”段昱浪嘟噜着决定转移话题,面色在酒吧里特别的灯光下有点奇怪,“你们搞点气氛啊。”
“要什么气氛啊?”安格听见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杂在了一起。
“哟哟,夫妻同声呀!”段昱浪打趣着,没注意到夏天真的表情。他诡异地笑了笑,咬开墨绿色酒瓶的盖子,黄色的液体连同漂浮着的雪白泡沫一起从瓶口涌了出来,段昱浪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水平线滑到酒肚子的一半,他抹抹嘴,把酒瓶往桌上一搁:“哈,我觉得你们默契度蛮高的咧,干脆我做主你们两个谈了吧……”段昱浪喝酒从来不用杯子,也不喜欢叫扎啤,据说他认为这样喝很有 男子气概。
“无聊。”忌司靠着软座,戴着半截铆钉手套的手轻轻晃着杯中剩下不多的酒,脖子微微一仰,将空底的杯子放回桌上。
“我和天真第一次看到她来的时候以为她是你新女朋友嘛,而且后来你也的确没再谈了咧!”
“你死一边去,”安格象征性地点了段昱浪的额头一下,“别人可是跟天真青梅竹马,你别忘了最开始忌司可是有跟她表……”一只手捂了过来,安格扭头一看,是夏天真。
“……”是责怪的语气。
安格看了她一眼,段昱浪抓住机会赶紧叫酒保上两扎啤,“喂喂,酒都来了,总要给我点面子吧。”他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搁,“快点喝啦……!”
安格心一横抢过一扎啤酒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她紧紧皱着眉头,啤酒像白开水一般直往肚里蹿,多余的啤酒顺着嘴角往下滑,耳边是段昱浪的喊叫:“喂,喂!我没叫你一个人喝啊!”
一道白光短暂地掠过,还没来得及给眼睑留下轻微的触感。安格“咚”地把空杯子往桌上一砸,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两边的脸颊很快就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呼吸也喘得粗重,她望了望四周,觉得有点不 对劲,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到外面去透下气。”
安格的酒量一向不敢恭维,段昱浪扫兴地努努嘴:“哎……算啦算啦,真没意思。”
“我陪你吧?”夏天真拉了拉她的手腕,安格一言不发地摇头,空气变得越来越燥热。
安格长长地舒了口气,用手捂着越发发烫的脸蛋,大街向晚仍车水马龙,夜被城市堂皇的灯光打得透亮,路灯亮得刺眼。车灯一晃一晃地从安格脸上掠过光影,她想坐在阶梯旁休息一下,可是当她挪脚 动一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沉重得像一摊软泥,脚一崴眼看就要撞上地面——
一只强而用力的手抓住自己的胳膊,把自己的背一扶,整个人便被提了起来。
“白痴。”这两个字眼从忌司嘴里发出,根本捕捉不到任何段昱浪鼓噪了半天的“暧昧”,“不能喝就别喝啊。”
“但是段昱浪他——”安格说这句话的时候,背后突然闪了一道白光。
“回家吧。”忌司向四周望去,Pub门前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闪烁着七彩光芒,高大的枫香树投下黑森森的影子,他虚起眼睛,眉毛微微皱起。
“忌司!”
一声粗重的叫喊,忌司朝右后方看去,一个光头从酒吧里走了出来,穿着黑丝背心,左胳膊上刺满青色文身,个子大概有一米九左右。
“个狗,在勒(这)里不跟老子打个招呼就跑地?”光头笑着顺手打了下忌司的胳膊,眼睛瞟向安格,“哟,又是她咧?”
忌司不说话,反倒是打了个哈欠。
“老大叫我来的,”光头目光从安格困惑的脸上收回来,盯了忌司片刻,“回来吧。”
忌司还是沉默,从口袋里搜出泡泡糖,打开包装就往嘴里塞,很快就吹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泡。
“勒……你跟浪狼俩怎么这乖啊,真的说退‘红’就退‘红’的?”
北幽的混混们大多都有自己固定的混点,久而久之就成各自的帮派。“红”与“白”是目前最大的两个帮派,两个派互看不顺眼,互相间引起的群架简直是家常便饭。因为两伙人相互之间经常是第一次 见面,所以两派的人会在手腕绑上或红或白的毛巾,除了方便识别以外,也有很多其它的用途。
忌司把糖纸揉成一团,朝光头脸上扔去,面无表情地拉过安格的手腕,还是那句:“回家。”
“跟你是朋友所以跟你讲一声,以前你和浪狼两个人帮了很多忙,老大看你们挺辛苦所以暂时放你们走——干这行的命运早就注定了,生是红的人,死也是红的鬼。”光头站在酒吧门口望着忌司向外走 去的身影,叹了口气,取下挂在耳上的香烟,一边点燃一边往回走。
忌司的步子有点急,安格差点要小跑地跟在后面,她回头望了一眼,光头已经进去了。她加快脚步和忌司并齐走,“,他到底是谁啊?”
“嘘。”忌司把手指放在嘴前吹了一声,笑容昙花一现,之后重板起脸,却放慢了步伐。
如果我无法归于阳光下,那么我就站在黑暗中守护你,至少那些污秽的黑暗势力,永远不会染黑你。
[十]
黑暗里悬着一枚巨大的茧。
从暗流伸出的银丝一环一环缠绕在茧上,这是越来越温暖的窒息。
噗噗,是地下河冲散泥土喷出大地了么。
——不。
这在黑暗中像高楼般林立在半空中的茧,终于打破白色静默,隐匿的翅膀在狭小的空间内张开,封实的屏障被一点点地侵蚀,一只肥硕且有鳞片的触角从茧的破口伸出。
……狰狞地爬伸出来,越来越快地在有限空间纵横交错地布满,四处都滴着黏液,这未知的庞大生物,开始嘶呼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