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
每天深夜,当安格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想要沉沉睡去时,脑子里总悬着根筋,一旦神经被睡魔刚刚麻痹它就会突然跳起,在太阳穴抽得你不得不重新恢复清醒。
今天又是这样。
安格很想快点睡着,因为能供睡眠的时间实在不多,每天九点半下晚自习,十点钟才能到家,早上四五点钟就得爬起来跑步、唱音准,这样下来每天顶多还剩六小时睡觉。可那根筋在自己脑袋刚碰上枕 头时就开始发作了,刚开始还是顺着自己的思维想着些事,到后来人的意识模糊时就开始胡乱地勾起各种各样的回忆,甚至会自言自语像有人在那陪她一起嘀咕。
脑袋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安格耐着烦眯着眼睛,但这样相持了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于是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精神意外的好,睡意挣扎了会儿,为轻微的头痛所代替。
她决定起来。
晚上的风吹得很凉,她不想多点灯,就从屋里出来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025还是很难让她适应,睡去醒来她潜意识里总是以为有人要回家,可那只是以前留下的习惯。
摸着墙往楼下去,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黑暗,从窗缝里透出来的月光看起来更明朗了些。安格抱着胳膊站在单元门外,仰着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
整个巷子全黑了,静悄悄地只听见微弱的蟋蟀声,远远地从某个角落里稀稀疏疏地传来。
“哗——”
她吓了一跳,是开窗的声音。她朝声源望去,是段昱浪家的方向。那栋楼正好背着月光,正面铺上了一层很厚的阴影,她隐约地看到有个人影晃动了下,接着听见把窗户关上的声音。
安格往那很是望了一会儿,也没有想什么,在把目光收回来时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怎么还不去睡?”
“啊啊啊”安格捂住胸口忍不住大叫起来,赶紧朝那人瞪了过去。
那个人边朝这边走过来边挡着风点烟,短短的头发像刺猬。他优哉游哉地把烟吸了一口,抬起眼睛:“唷,好久没联系了。”
“是你啊……”安格一看是段昱浪,松了口气,“你想吓死人啊?爸爸呀……心脏病都快被吓出来了。”
“呵呵,”他笑了笑,呼的一声把烟舒出来,“睡不着么?”
“貌似如此,有点失眠。”
“这样啊。”他离安格还有半米处站住了脚,然后和她一样面朝着月亮,“哈哈,要不要我陪你睡啊?”
“,你滚一边去啊” 安格白他一眼,把少年脑袋狠狠地推了一把,“那你咧?也睡不着?”
“啊……不是,被人叫起来的。”
“谁啊?”
“忌司。”
安格感到风很大,头发四散着到处飞舞,好像要被风吹跑了。
“忌司……这两个字眼在我现在听来很陌生。”
段昱浪吸烟的动作有过片刻的停留,继续眯上眼睛,“是么?”
“因为除了我自己,这段时间……好像都没有人提起过了。”
“这样就陌生了?”
“我觉得他变得很难以接触,感觉很冷,以前总是觉得他眼睛里含太多自我保护的成分,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好相处的……但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根本不了解他,即使知道了过去却还是无法接近……离那 个人对我说‘把你手上的蛋糕给我’的那个时光,已经很远了。”
段昱浪睁开眼睛,微微拧着眉头,一支烟很快被吸完,只剩下烟头。他说:“嗯,就是这样的。”
那边很是沉默了一会。
“我想打你人了,段昱浪。”
他抬起胳膊,摆在安格面前,“喏。”月光在少年胳膊上铺了浅淡的一层,但在安格的视线里已经是最明亮的一片光。
“到天台上去吧。”安格推开他的胳膊,脸从黑暗里抬起来,映上满脸的银色月光。段昱浪望着女生越明亮反而显得更忧伤的脸庞,隐隐感到最初谈话的性质,已经因为某个不起眼的点,然后沉甸甸地 朝另一个预知的方向倒去,庞大得不能由自己一人用胳膊拉回来。
把开始都遗忘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最后沦为陌生人的结局,不是和最初的我们一样么。可为什么就是多了一段插曲,两人再回到原点,一切竟难以接受了呢。
“我想起很久以前了。”安格趴在天台的栏杆上,一边的头发被理到耳后。风从很多个方向一齐吹过来,迎面吹来的风最大,长长的睡裙被扬得很高,脚踝不断感觉有风顺着腿向上卷来,盛夏的夜晚突 然有一点秋天的凉意。
段昱浪倚在天台边上,以一贯的姿势悠闲地又点燃一支三峡烟,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记得么?我刚来的时候你总以为我是忌司的……女朋友,你想撩下他——”
“嗯,记得啊。我还记得那时我跟他说‘我要抢你女朋友’的时候,他还当真了,唧唧咕咕地跟我唠了半天。”
“他说些什么?”语气有些愕然。
“呃,比如‘你都七老八十了不要撩人家小孩’、‘别人是纯洁的小女生才不会理你’——哈哈,你不知道,我那时在心里笑得……哈哈……”段昱浪说着拍了拍大腿,脸上堆满孩子气的笑容,把二十 二岁活得硬像是和她一样大,“啊,我还记得以前我们仨一起去街心花园——你还记得吧,那个‘虫子和草事件’?”
“嗯……”
“现在想起来真觉得我那时够无聊,‘你肩膀上有个虫子’,‘你头上有根草’……”段昱浪说着声音打住,女生把头垂了下去,看来气氛还是无法缓和。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这样好无聊喔。”安格被他们拽到街心花园的草地上坐着,头顶上的枫香树打下一块巨大的树阴。树阴之外的阳光很猛烈,安格一路和他们走来的时候,感到整个空气都是灼热的 ,胳膊被晒得发烫,高温持续不下。
“啊,这样很无聊呀?”忌司好像一直都在想着什么心事,现在才反应过来,“你想玩什么?”
“没有什么玩的吧好像。”再说是你们把我拽来的,该由你们负责。
“那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好了。”段昱浪笑眯眯地说道,正当安格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忌司却毫不留情面地跟了句:“不想听。”
“我讲给她听可以吧。”段昱浪嘿嘿地笑着,故意说道。
“不行,声音会进到我耳朵里。”
“那不好意思,我把她带走的。”段昱浪说着一副要站起来的架势,板着张“老脸”。安格慌忙地看了看两人的脸色:“好啦!都不要吵!”
“我才没和他吵。”忌司撇撇嘴,眼睛斜视到别的地方,长长的公路一直蜿蜒到远方,天色明亮。
“就是,我们可是好兄弟呢。”
安格感到头上冒了一层冷汗,对旁边两个人简直只能用“无言”二字形容。她索性发呆去,直直地盯着某个地方,突然“哎呀”地叫了声,两个少年应声看过去,看到她不断晃着的手,“有蚂蚁耶!”
“……”
安格盯着那只黑蚂蚁半晌,跷起食指把它从手上弹了出去,确信自己身上没有虫子的时候才重重地舒了口气。今天我干吗要出来啊……早知道就不要答应的。她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既然都不想 说什么,那我也干脆沉默好啦。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慢慢行驶着它的轨道,滑到头顶。
“,你肩膀上有个虫子。”还没等安格从发呆中反应过来,忌司就伸出手臂,到脖子的另一边轻轻地拍了拍。
“啊?”安格感到肩膀痒痒的,少年手指划过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肩上,她不知所以地眨眨眼,“有虫子?”
“耶,你头上有一根草。”段昱浪也伸出手来,在她的头上动了动。把手收回来的时候,特意去看忌司的表情,发觉对方也正盯着自己时,他把自己的下眼皮一拉,飞速地扮了个鬼脸。
“?”安格思量了下,明白了什么,两手撑在地上,从地上站起来,她拍了拍满屁股的草灰,“我回家去。”
看到过去曾经留下来的痕迹,时间还是无法将它磨洗掉。可为什么,在我真实地回顾到真实的从前时,想到现在的处境,我还会觉得痛,还是难过得快遏制不住要喷发出来的眼泪。
枫香树在月光下泛着白光,翠绿的树叶在风中翻滚着。
“有些事情,我可以问下么。”安格问段昱浪,她的声音被风鼓得模糊而轻小,天台上的风吹得很猛,似乎蟋蟀再吵闹一点就无法听见。不知道究竟是太无力,还是难以启齿。
“当然可以啊。”
安格看着他沉默地酝酿了好久,几次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来,段昱浪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突然觉得,现在有很多事情都联系不起来。”
“那就说出来吧。”
“呃……”安格支吾着一副难堪的样子,“呃……”
“说啊,既然想说的话。”段昱浪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绵缓的从肺里舒出来,“跟我说嘛,怕什么。再说了,小心下次没机会了哦,我难得陪你这么长时间啊。”
安格仍然沉默着,段昱浪静静地等着,直到差不多只剩下半根烟的时候,安格突然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忌司他到后来突然就对我很冷淡了么?”
这句话想问很久了,每次想起来就觉得肺部被憋得喘不过气,或许是自己对这件事想得太过了点。但那个曾经和自己说大家一辈子都不分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少年,现在竟然长达半年没有和自 己讲过一句话。虽然清楚生命里总有人要离开,可还是觉得,胸闷得厉害。
“估计是不好意思吧。”
“啊?”安格听到这样的答案感到十分奇怪,心里不知道是喜是悲,“那刚开始就蛮好意思的?”
所谓的“不好意思”,可以朝那个隐晦而又藏在黑暗里的方向,一直一直继续延伸想下去么。
“不是被你拒绝了吧。”段昱浪的声音变得淡泊起来,他垂着眼,看着灰白的地下,水泥砖纵横交错把整块地分成一个个的小方格,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麻点,地上连一只虫子的影子都看不到。
“哦。”安格的思路慢慢地串起来,打开话匣后那些隐藏许久的问题飞速地从眼前闪过,逐渐覆盖了所见的所有世界。“当时他是无聊,所以才想找个人撩下子么?”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啊,现在想跟他好了?”段昱浪把烟头平抛到地上,用脚尖摁灭香烟,即刻又抬起脸平静地看向女生。
“啊?我就知道问你的,结果肯定是这样子。”
“……难道不想?”
“你开玩笑吧,现在我们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么?他有夏天真,我有昊了啊……”安格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她只下意识地把肺腑里的气全部挤出去,压着声带才能舒服地发出声 来。
“那你为什么想知道忌司当时的想法咧?”
“不要不停地问我好不,我也不晓得怎么回答,就是很想知道,不过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蛮无聊的,把别人拒绝了后还问东问西的……是不是蛮BT啊?”
“有点。”
“我问你这些问题就是个错误。”
“你活着就不对。”
“……”
“当初怎么不接受他咧?”
“我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当时听到别人跟我说他是玩我的,又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他是大花萝卜……心里很气,就觉得昊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在我发表我下面的言论以前,我先澄清一下我过去说的话,我是说他‘像个花心萝卜’,而且我也有解释他谈那么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些女生本身就很坏,也没对他用真心……”
“我忘了。”
“你……我真想把你踹飞啊,然后变成一个小星星在天上转啊转然后‘叮’的一声消失不见了。”
“……”
“好,现在开始我的正题。”段昱浪收起笑容,与其说是没有表情还不如说是更严肃了些。只有在这种时候,安格才觉得他是个比自己大上五岁的可靠的大哥哥。他说:“第一,我问你,如果尹泽昊吻 你你会把他推开么?”
安格只是一愣,现在这样的关系,推开是不是不对呢?要是被人知道推开了肯定要讲闲话。
“脸红都不会红一下,”段昱浪敲了敲她的头,“这说明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明白;第二,算是我给你的忠告吧,别太在意别人的言论,别把一切都看作是自己的责任。”
“……如果谈了的话分手后连朋友都不是了咧。”安格倔强地扭开头。
“你们现在是朋友么?”
“呃,你所谓的朋友?”
“……”
“我像懂你意思了。你的意思翻译过来是:我跟他只是‘认识的人’这样而已吧。”
“嗯。”“……”“怎么?”“没。”“后悔了吧。”“什么啊,没。”“还没。”“要是那个时候谈了的话,现在估计连招呼都不打了咧。”
“我打包票绝对不会这样。”段昱浪正儿八经地拍拍胸脯,严肃的表情看起来却有些搞笑。
“你觉得可能么。”
“我都已经说了‘我打包票’了啊。”
“不过现在都说这也没用了啊,忽忽,刚才的对话就当不存在吧,啊”
“什么对话?”
“嗯,很好。”
“……”
安格笑了笑,目光低垂。她已经不想再把这个话题延续下去了。
“就是你后悔的那事。”
“什么啊,我哪有啊,就是问你几个问题啊。”
“问问题的意图就是,后悔了呗”
“晕,那我以后再不问你了。”
“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我要是说‘呵呵’,不就等于我承认了。”
“怕什么,承认又没什么的。”
“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你就听了我几个问题,有什么资格说啊。”
“旁观者清。”段昱浪说完便站直腰,“再讲下去就天亮了,你快进去睡觉吧,我也下去回家了。”
如果这次谈话只是在安格“嗯”了一声顺利结束后便没了下文,那么它实在没必要讲得这么细——
谁也没想到,当安格心事重重地拉开天台的铁门时,映入眼帘的不是黑洞洞的楼梯,而是一张异常熟悉的脸。
那张脸在短暂的黑暗过后,在月色的映射下清晰而明亮起来,少年低垂的眼帘,没有上扬的嘴角,以及在唇边刺得女生眼睛生疼的唇钉,一齐重重地从心脏穿透过去,震得头皮冷得发麻。
[八七]
如果天不会黑下来。
如果这个房间里没有灯光。
“咯啦”,有人迈开脚从红木地板上踏过。背后的门虚掩着,夹缝透出一线光束。房间四周封闭,除了门没有一扇窗户,正中央吊顶上的灯没有拉开,安静的漆黑色笼罩在他周围。空气很干燥,弥漫着 一股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尹泽昊走到屋子中央,伸出手摸到一根细长的线,他稍稍用力往下一拽,随着“啪”的一声整个房间被点亮了。
他望着墙壁上一幅幅紧挨着的画,密密地不留下一点空隙。尹泽昊在原地环视了一圈,目光在那些画上缓缓地向下移去,最后他索性低下头来,凝视着自己脚尖,深呼吸了一次。
是时候了。
他重新挺起头,一步步走到墙边,按着日期寻觅到最初的那一张。在墙角下方。
尹泽昊用指甲刮起粘在画上的玻璃胶头子,顺着当初粘上的方向撕去。画失去束缚从墙壁滑到地上,他没有看一眼画上女孩的笑脸,继续撕下第二张。
尹泽昊准备出门搬张椅子把最上面的一排撕下来,正想拉开半掩的门门却从那边推开了。
“少爷,”阿灿气喘吁吁地说,目光被地上满满当当的一片彩色吸引过去,“老爷打电话来了,叫你马上回电话。”
尹泽昊朝外走去,走廊巨大的落地窗户投射来强烈的白光,扎得瞳孔收缩。他不紧不慢地迈到窗前,手抚在钢化玻璃上,越来越明亮的天色映亮了他的脸,地平线上的光点一寸一寸地往外侵蚀,红油油 的曙光片染开去,窗前掠过一群零散而过的白鸽,在半空旋转着远去。
[八八]
夏末的天依然亮得很早,只是比以往更迟了些。安格仍然没有睡意,侧身躺在床上,她翻了个身,才发觉一只手已被枕得失去知觉,想用力抬起,却发现沉重得使劲也动弹不了。安格用另一只手把那只 手拉起来,那手软绵绵地肤色苍白,像死人的手臂。她努力地想活动下那只手,可过了很久它还只能笨拙地随着肘晃动一下。
她捏着胳膊,眼睛向上自然地看着天花板,粉刷的白墙映着蓝蒙蒙的天色,脑神经又轻微地抽痛起来。
离天台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几个小时,那些画面的细枝末节还是无法从脑海里抹去,像是被人按下A-B键,一遍一遍地在眼前反反复复,跳跃清晰而没有截流。
她不知道忌司从什么时候起就在门后了,也不知道那些话他究竟有没有听到。他的表情如故,一脸漠然,眼睛好似没有焦点,兀自从她脸上晃了过去。
他是来叫段昱浪回去的,大概“红”又发生了什么事。安格后来回到房间往楼下看时,发现下面聚着十来个人,手里拿着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