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辜鸿铭先生 罗家伦
罗家伦(1897-1969),我国近代着名的教育家、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早年求学于复旦公学和北京大学。民国年间,担任南京大学、清华大学校长之职。五四运动中北京大学学生的领头人。辜鸿铭是他就读北大时的英文老师。
在清末民初一位以外国文字名满海内外,而又以怪诞见称的,那便是辜鸿铭先生了。辜先生号汤生,福建人,因为家属侨居海外,所以他很小就到英国去读书,在一个着名的中学毕业,受过很严格的英国文学训练。这种学校对于拉丁文、希腊文,以及英国古典文学,都很认真而彻底地教授。这乃是英国当时的传统。毕业以后,他曾在德国学过工程,也在英、法各地游学,但他在爱丁堡大学获得的是文学硕士。
辜鸿铭回国以后,他的工程知识竟然没有发挥的余地。当时张之洞做两湖总督,请他做英文文案。张之洞当年提倡工业建设,办理汉冶萍煤铁等项工程,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相号召,为好谈时务之人。他幕府里也有外国顾问,大概不是高明的外国人士,辜先生不曾把他们放在眼里。有一天,一个外国顾问为起草文件,来向辜先生请问一个英文字用法。辜默然不语,走到书架前拿下了一本又大又重的英文字典,砰然一声丢在那外国顾问的桌上说:“你自己去查去!”这件小故事是蔡孑民先生告诉我的,这可以看出辜先生牢骚抑郁和看不起庸俗外国顾问的情形。
民国四年,我在上海愚园游玩,看见愚园走廊的壁上嵌了几块石头,刻着拉丁文的诗,说是辜鸿铭先生做的。我虽然看不懂,可是心里有种佩服的情绪,认为中国人会做拉丁文的诗,大概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后来我到北京大学读书,蔡先生站在学术的立场上网罗了许多很奇怪的人物。辜先生虽然是老复辟派的人物,因为他外国文学的特长,也被聘在北大讲授英国文学。因此我接连上了三年辜先生讲的“英国诗”这门课程。我记得第一天他老先生拖了一条大辫子,是用红丝线夹在头发里辫起来的,戴了一顶红帽结黑缎子平顶的瓜皮帽,大摇大摆地上汉花园北大文学院的红楼,颇是一景。到了教室之后,他首先对学生宣告:“我有三章约法,你们受得了的就来上我的课,受不了的就趁早退出:第一章,我进来的时候你们要站起来,上完课要我先出去你们才能出去;第二章,我问你们话和你们问我话时都得站起来;第三章,我指定你们要背的书,你们都要背,背不出不能坐下。”我们全班的同学都认为第一第二都容易办到,第三却有点困难,可是大家都慑于辜先生的大名,也就不敢提出异议。
三年之间,我们课堂里有趣的故事多极了。我曾开玩笑地告诉同学们说:“有没有人想要立刻出名,若要出名,只要在辜先生上楼梯时,把他那条大辫子剪掉,那明天中外报纸一定都会竞相刊载。”当然,这个名并没有人敢出的。辜先生对我们讲英国诗的时候,有时候对我们说“我今天教你们外国大雅”,有时候说“我今天教你们外国小雅”,有时候说“我今天教你们外国国风”。有一天,他异想天开地说:“我今天教你们洋离骚。”这“洋离骚”是什么呢?原来是密尔顿(John Milton)的一首长诗“Lycidas”。为什么“Lycidas”会变“洋离骚”呢?这大概因为此诗是密尔顿吊他一位在爱尔兰海附近淹死的亡友而写成的。
在辜先生的班上,我前后背熟过几十首英文长短的诗篇。在那时候叫我背书倒不是难事,最难的是翻译。他要我们翻什么呢?要我们翻千字文,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翻成英文,这个真比孙悟空戴紧箍咒还要痛苦。我们翻过之后,他自己再翻,他翻的文字我早已记不清了,我现在想来,那一定也是很牵强的。还有一天把他自己一首英文诗要我们翻成中文,当然我们班上有几种的译文,最后他把自己的译文写出来了,这个译文是:“上马复上马,同我伙伴儿,男儿重意气,从此赴戎机,剑柄执在手,别泪不沾衣,寄语越溪女,喁喁复何为!”英文可能是很好,但译文并不很高明,因为辜先生的中国文学是他回国以后再用功研究的,虽然也有相当的造诣,却不自然。这也同他在黑板上写中国字一样,他写中国字常常会缺一笔多一笔,而他自己毫不觉得。
我们在教室里对辜先生是很尊重的,可是有一次,我把他气坏了。这是正当“五四”运动的时候,辜先生在一个日本人办的《华北正报》(North China Standard)里写了一篇文章,大骂学生运动,说我们这般学生是暴徒,是野蛮。我看报之后受不住了,把这张报纸带进教室,质问辜先生道:“辜先生,你从前着的《春秋大义》(The Spirit of Chinese People)我们读了都很佩服,你既然讲春秋大义,你就应该知道春秋的主张是‘内中国而外夷狄’的,你现在在夷狄的报纸上发表文章骂我们中国学生,是何道理?”这一下把辜先生气得脸色发青,他很大的眼睛突出来了,一两分钟说不出话,最后站起来拿手敲着讲台说道:“我当年连袁世凯都不怕,我还怕你?”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有趣味。辜先生有一次谈到袁世凯时代他不得已担任了袁世凯为准备帝制而设立的参政院的议员(辜先生虽是帝制派,但他主张的帝制是清朝的帝制,不是袁世凯的帝制)。有一天他从会场上出来,收到三百银元的出席费,他立刻拿了这大包现款到八大胡同去逛窑子。北平当时妓院的规矩,是唱名使妓女鱼贯而过,任狎妓者挑选其所看上的。辜先生到每个妓院点一次名,每个妓女给一块大洋,到三百块大洋花完了,乃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当时在他们旧式社会里,逛妓院与娶姨太太并不认为是不正当的事,所以辜先生还有一个日本籍的姨太太。他是公开主张多妻主义的,他一个最出名的笑话就是:“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茶壶配上几个茶杯,哪有一个茶杯配上几个茶壶的道理?”这个譬喻早已传诵一时,但其本质是一种诡辩。不料以后还有因此而连带发生一个引申的譬喻。陆小曼同徐志摩结婚以后,她怕徐志摩再同别人谈恋爱,所以对志摩说:“志摩!你不能拿辜先生茶壶的譬喻来作借口,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茶壶,乃是我的牙刷,茶壶可以公开用,牙刷不能公开用的!”作文和说理用譬喻在逻辑上是犯大忌的,因为譬喻常常用性质不同的事物作比,并在这里面隐藏着许多遁词。
辜先生英文写作的特长,就是他深刻的讽刺。我在国外时,看见一本英文杂志里有他的一篇文章,所采的体裁是欧洲中世纪基督教常用的问答传习体(Catechism)。其中有几条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如:“什么是天堂?天堂是在上海静安寺路最舒适的洋房里!谁是傻瓜?傻瓜是任何外国人在上海不能发财的!什么是侮辱上帝?侮辱上帝是说赫德(Robert Hart)总税务司为中国定下的海关制度并非至善至美。”诸如此类的问题有二三十个,用字和造句的深刻和巧妙,真是可以令人拍案叫绝。大约是在一九二○年美国《纽约时报》的星期杂志上有一篇辜先生的论文,占满第一页全面。中间插入一个辜先生的漫画像,穿着前清的顶戴朝服,后山拖了一根人辫子。这篇义章的题目是《没有文化的美国》(The Uncivilized United States)。他批评美国文学的时候说美国除了Edgar Allan Poe所着的Annabelle Lee之外,没有一首好诗。诸如此类的议论很多,可是美国这个权威的大报,却有这种幽默感把他全文登出。美国人倒是有种雅量,欢喜人家骂他,愈骂得痛快,他愈觉得舒服,只要你骂的技术够巧妙。像英国的王尔德、萧伯纳都是用这一套方法得到美国人的崇拜。在庚子八国联军的时候,辜先生曾用拉丁文在欧洲发表一篇替中国说话的文章,使欧洲人士大为惊奇。善于运用中国的观点来批评西洋的社会和文化,能够搔着人家的痒处,这是辜先生能够得到西洋文艺界赞美佩服的一个理由。
无疑义的,辜先生是一个天才的文学家,常常自己觉得怀才不遇,所以搞到恃才傲物。他因为生长在华侨社会之中,而华侨常饱受着外国人的歧视,所以他对外国人自不免取嬉笑怒骂的态度以发泄此种不平之气。他又生在中国混乱的社会里,更不免愤世嫉俗。他走到旧复辟派这条路上去,亦是不免故意好奇立异,表示与众不同。他曾经在教室里对我们说过:“现在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先生,一个是我。因为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我呢?自从跟张文襄(之洞)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皇。”这可能亦是他自己的“解嘲”和“答客难”吧!
罗家伦与辜鸿铭
罗家伦辜鸿铭是晚清和民初的一大怪杰。他是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的华侨,自幼到欧洲学习多年,掌握了西方十多种语言,获得了十多个不同专业的硕士、博士等学位。他对西方文化有着全面深入的了解,他是精通西洋科学、语言兼及中国学的中国第一人,是真正意义上进行中西文化比较的第一人,也是清末民初真正有着世界影响的中国学者。他对中国传统文化非常推崇,为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传播立下了汗马功劳。蔡元培执掌北大后,聘请辜鸿铭到北大任英文教师。他的教学方法与众不同,颇受罗家伦等学生的喜爱和尊敬。可是,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辜鸿铭实在忍受不了一些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他站在了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当时,作为北大学生的罗家伦,是学生中参与新文化运动的领头人。作为青年,他无法理解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师,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反对自己,因而二者发生了当面的冲突。到了罗家伦的晚年,尽管因为与老师有冲突,但他还是不改对辜鸿铭的敬重和缅怀。
记辜鸿铭 胡适
胡适(1891-1962),安徽绩溪人。原名嗣穈,学名洪骍,字希疆,后改名胡适,字适之,笔名天风、藏晖等。现代着名学者、诗人、历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因提倡文学改良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胡适是第一位提倡白话文、新诗的学者,致力于推翻两千多年的文言文,与陈独秀同为五四运动的轴心人物,对中国近代史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曾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胡适兴趣广泛,着述丰富,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等诸多领域都有深入的研究。1939年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民国十年十月十三夜,我的老同学王彦祖先生请法国汉学家戴弥微先生(Mon Demieville)在他家中吃饭,陪客的有辜鸿铭先生,法国的囗先生,徐墀先生和我;还有几位,我记不得了。这一晚的谈话,我的日记里留有一个简单的记载,今天我翻看旧日记,想起辜鸿铭的死,想起那晚上的主人王彦祖也死了,想起十三年之中人事变迁的迅速,我心里颇有不少的感触。所以我根据我的旧日记,用记忆来补充它,写成这篇辜鸿铭的回忆。
辜鸿铭向来是反对我的主张的,曾经用英文在杂志上驳我;有一次为了我在《每周评论》上写的一段短文,他竟对我说,要在法庭控告我。然而在见面时,他对我总很客气。
这一晚他先到了王家,两位法国客人也到了;我进来和他握手时,他对那两位外国客说:Here comes my learned enemy!大家都笑了。
入座之后,戴弥微的左边是辜鸿铭,右边是徐墀。大家正在喝酒吃菜,忽然辜鸿铭用手在戴弥微的背上一拍,说:“先生,你可要小心!”戴先生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坐在辜疯子和徐癫子的中间!”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因为大家都知道,“Cranky Hsü”和“Crazy Ku”的两个绰号。
一会儿,他对我说:“去年张少轩(张勋)过生日,我送了他一副对子,上联是‘荷尽已无擎雨盖’——下联是什么?”我当他是集句的对联,一时想不起好对句,只好问他,“想不出好对,你对的什么?”他说:“下联是‘菊残犹有傲霜枝’。”我也笑了。他又问:“你懂得这副对子的意思吗?”我说:“‘菊残犹有傲霜枝’,当然是张大帅和你老先生的辫子了。‘擎雨盖’,是什么呢?”他说:“是清朝的大帽。”我们又大笑。
他在席上大讲他最得意的安福国会选举时他卖票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听他亲口讲过好几次了,每回他总添上一点新花样,这也是老年人说往事的普通毛病。
安福部当权时,颁布了一个新的国会选举法,其中有一部分的参议员是须由一种中央通儒院票选的,凡国立大学教授,凡在国外大学得学位的,都有选举权。于是许多留学生有学士硕士博士文凭的,都有人来兜买。本人不必到场,自有人拿文凭去登记投票。据说当时的市价是每张文凭可卖二百元。兜买的人拿了文凭去,还可以变化发财。譬如一张文凭上的姓名是(Wu Ting),第一次可报“武定”,第二次可报“丁武”,第三次可报“吴廷”,第四次可说是江浙方音的“丁和”。这样办法,原价二百元的,就可以卖八百元了。
辜鸿铭卖票的故事确是很有风趣的。他说:“□□□来运动我投他一票,我说:‘我的文凭早就丢 了。’他说:‘谁不认得你老人家?只要你亲自来投票,用不着文凭。’我说:‘人家卖两百块钱一票,我老辜至少要卖五百块。’他说:‘别人两百,你老人家三百。’我说:‘四百块,少一毛钱不来,还得先付现款,不要支票。’他要还价,我叫他滚出去。他只好说:‘四百块钱依你老人家。可是投票时务必请你到场。’选举的前一天,□□□果然把四百元钞票和选举入场证都带来了,还再三叮嘱我明天务必到场。等他走了,我立刻出门,赶下午的快车到了天津,把四百块钱全报效在一个姑娘——你们都知道,她的名字叫一枝花——的身上了。两天工夫,钱花光了,我才回北京来。
“□□□听说我回来了,赶到我家,大骂我无信义。我拿起一根棍子,指着那个留学生小政客,说:‘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天以后不要再上我门来!’那小子看见我的棍子,真个乖乖的逃出去了。”说完了这个故事,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知道有句俗话:‘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我上回听说□□□的孔教会要去祭孔子,我编了一首白话诗: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孔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胡先生,我的白话诗好不好?”
一会儿,辜鸿铭指着那两位法国客人大发议论了。他说:“先生们,不要见怪,我要说你们法国人真有点不害羞,怎么把一个文学博士的名誉学位送给□□□!□先生,你的《□□报》上还登出□□□的照片来,坐在一张书桌边,桌上堆着一大堆书,题做‘□大总统着书之图’!呃,呃,真羞煞人!我老辜向来佩服你们贵国——La belle France!现在真丢尽了你们的La belle France的脸了!你们要是送我老辜一个文学博士,也还不怎样丢人!可怜的班乐卫先生,他把博士学位送给□□□,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