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彝器言之,李济之先生《殷商陶器初论》(见《安阳发掘报告》第一期)及《记小屯出土之青铜器》(见《中国考古学报》第三册)就殷墟出土之陶器及铜器之型式,详加比较,知殷墟铜器实仿自陶器,而殷墟陶器,又衍仰韶、龙山之坠绪也。殷墟铜器之型式,不能较殷墟陶器为早,此亦殷墟以前无铜器之明证。
最近李济之先生在本所讲演会上,谓殷墟铜器必非自中国本土孕育而成,冶铜技术可能由外而来。李先生战前主持殷墟发掘及调查河南、山东及安徽寿县新石器时代遗址,不下十余处,几经审慎而后有此结论。
再以两轮大车言之。当殷周之际,已能征集民间所有之车辆用为主要攻战之具,黄河流域封建大帝国之形成,实有赖于此。夫两轮大车,极四马之力,致千里之远,其轮毂辔衔接续连缀之处,实赖铜为之固结,两轮大车之发生在铜器发生之前容或有之,但其普遍使用必在既有铜器之后矣。
中国古代两轮大车,其型式实与巴比伦遗物上之图绘无殊。而巴比伦之有两轮大车,则为西元前三千年之事,其时代较殷墟为早。
龙山、仰韶遗物中既无铜与车马饰具之发现,由龙山进于殷墟其间不过短短数百年,如青铜器与两轮大车,为东西两土各自独立之发明,在此短短数百年间实无可能。故冶铜与两轮大车之由西方输入,当已无可置疑。
本文则继此就古文字及边裔史料,以探求其输入之部族,与其所经由之路途。夫中国文字之创造容在既有铜器与两轮大车之后,但其命名之故,在文字构成其形,音、义时,不啻即已为之说明其原起矣。而边裔民族之生活习惯,往往经过数千年之后,仍能保存其原始状态而不变。孔子曰,“礼失求之于野”,即此意也。本文所论虽不足遽为定论,但当古代史料与遗物缺乏之今日,舍此则几无所措手。近代古生物学家、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往往利用残缺不全之资料,或由一骨一齿一破片而恢复其全貌者,往往而有。凡兹所论其所得据依者,尚远为过之。而西伯利亚之铜器,至今尚不能断定其年代者,得此或亦不无裨助也。
至于铜器与两轮大车非我国所固有,在笃爱我国文化之人士言之,宁非憾事。但吾人尚论古史,当以史实为依归。吾人由此知中国文化在远古并非孤立,此亦非无益之事。吾人观殷墟文物之盛,即在能撷取他人之长而迅即融会为己有,且发扬而光大之。吾人今日之耻辱,不在仿效他人,而在他人发明与日俱增,而我即追摹仿效,犹不能仿佛其什一也。
此文脱稿后,承夏鼐先生指正数事,高去寻先生为校读一过并为增插图,敬志于此以表谢忱。
二、古代北狄及其生活习惯
秦汉以来,中国称四方之外族,东方曰夷、西方曰戎、南方曰蛮、北方曰狄。此种整齐划一之名称,最初见于《礼记·王制》及《明堂位》,其后东汉经师所著书如《白虎通德论》、《说文》及郑玄、何休等经注,均沿用不改。在先秦著述中,本无此类严格之分别。如《周礼·职方氏》以西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并称,而不别其属于何方。《诗·大雅·韩奕》称王锡韩侯以北国之追貊,而总之曰“因时(是)百蛮”,虢季子白盘记伐狁之功,而称“用政蛮方”。梁伯戈称鬼方曰“鬼方蛮”,是蛮并指北族而言。春秋之山戎、北戎、无终戎乃在齐鲁之北境,《尚书》有徐戎,铜器有南淮夷、南夷。《史记》、《汉书》有《西南夷传》。则先秦之称蛮、夷、戎,实为外族之通称。独狄为专名,从不以称东、西、南三方之外族。铜器曾伯“克狄淮夷”,《鲁颂·泮水》“狄彼东南”,则假狄为远,实为由狄引申之意,而非称东南之淮夷为狄。盖狄居中国北方,种繁族巨,自来即不与他族混,故其名独著。
狄之见于记载始于《春秋》鲁庄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62)“秋伐邢”、闵公二年(公元前660)“狄入卫”。其时适当齐桓霸业初盛之时,故其史迹较为彰著。《左传》闵公元年载其事云:“狄人伐邢,管敬仲言于齐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请救邢以从简书。”管仲谓戎狄为豺狼,谓诸夏为亲昵;戎狄异类,诸夏同族。异类而谓之豺狼者,北族多自谓其祖为狼。如《北史·高车传》(《魏书》卷一百《高车传》目注“阙”,今殿本及百衲本乃录自《北史》者)、《唐书·突厥传》及《元秘史》所载皆是。故《说文》于狄下云:“狄,赤狄也,本犬种,狄之为言淫辟也,从犬,亦省声。”狄为犬种,即本其自称之词而名之。犬与狼同类,故狼字亦从犬。狄从亦省声者,古狄属支部,亦属鱼部,支鱼类远,故段云“非其韵”,但狄、亦并为入声字,同收K音,仅发音吐气不吐气为异。《论语·述而》“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郑注云“《鲁论》读易为亦”,此即鱼支通用之证。
狄之见于记载虽始于公元前660年顷,但狄之活动于中国北境,实远在此期以前。《周易》卦爻辞及西周以前所流传之故事中,实称此族为易。
狄与易古同为支部入声开口字,故殷周之世称狄或作易。《史记·殷本纪》称契之母曰简狄,索隐引旧本作易,又作,《汉书·古今人表》作。《山海经·大荒东经》载王亥与有易之故事云:“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郭璞注引《竹书纪年》曰:“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是故殷主(当作上)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克之,遂杀其君绵臣也。”此《山海经》及《竹书》之有易,在《楚辞·天问》中则作有狄:“该(即王亥)秉季德……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昏微遵迹,有狄不宁。”此古称狄为易之证,据此《易·旅》“丧牛于易”,《大壮》“丧羊于易”之两易字,亦当指狄言。又燕之易水,齐田单所代之狄,或即狄踪迹所及之地。而齐桓时之易牙,《大戴记·保傅篇》及《论衡·谴告篇》并作狄牙,或即狄族之同化于中国者。
春秋之世,中国与狄交接频繁,故其族类见于《左传》者亦较多。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四裔表序》云:“狄之别有三:曰赤狄、曰白狄、曰长狄。长狄兄弟三人,无种类。而赤狄之种有六:曰东山皋落氏、曰咎如、曰潞氏、曰甲氏、曰留吁、曰铎辰。潞为上党之潞县,处晋腹心。宣十五年晋灭赤狄潞氏,明年并灭甲氏、留吁、铎辰。留吁、甲氏俱在今之广平,铎辰在潞安境。白狄之种有三,其先与秦同州,在陕之延安,所谓西河之地。其别种在今之真定、藁城、晋州者,曰鲜虞、曰肥、曰鼓。鲜虞最强,与晋数斗争,而肥、鼓俱为晋所灭。狄之强莫炽于闵、僖之世,残灭邢、卫,侵犯齐、鲁,其时止称狄,未冠以赤、白之号。其后乃稍稍见于经传。”盖狄之种落不一,亦不相统属,而赤狄尤杂,故《左传》每称之曰群狄,曰众狄。长狄似以长大著称,《穀梁传》文十一年称其兄弟三人佚宕中国,及死,身横九亩,断其首而载之,眉见于轼。(《鲁语》称其骨节专车,意谓骨节可专载一车。)左氏亦载其兄弟三人及其祖缘期而不及其部属,故顾云“无种类”。至狄有赤白之分者,仅唐孔颖达《春秋正义》于宣公十五年下释之云:“谓之赤白,其义未闻,盖其俗尚赤衣白衣也。”孔氏去古已远,不敢自信,虽谓俗尚赤、白衣,仍著疑辞。考京相《春秋土地名》于赤狄下云“今曰赤涉胡”,于白狄下云“故西河郡有白部胡”。京氏西晋人,于此赤、白二字均不释其义,当是其所见赤涉胡、白部胡,即尚赤、白衣仍与古之赤白狄无异。《三国志·魏志·夫余传》称夫余在国衣尚白,晋人称鲜卑为白虏,今朝鲜衣仍尚白。《新唐书》称黠戛斯之君阿热氏建一纛,下皆尚赤。而西藏喇嘛今尚以红教著称,此中国边裔部族尚白尚赤沿袭迄今犹未改者。据此知孔氏俗尚赤白衣,实为赤白狄之正解。
《左传》、《国语》、《世本》称狄为隗姓。隗金文作,古姓氏字皆从女旁,字以作者为是。古以国为姓,当是鬼方氏之后(鬼方亦称鬼国,古方国并称意同)。《易》称“高宗伐鬼方”及小盂鼎所载之鬼方,并即此族。此族在周代屡与中国相为婚姻,《左传》、《国语》载襄王有狄后隗氏,晋文公纳狄女季隗,赵衰母曰叔隗;东西周铜器著录姓之器不下十余,皆其证。以此例之,《史记·殷本纪》称契母曰简狄,为有氏女,有氏又见于《商颂·长发》及《吕氏春秋·音初篇》。从女与姓氏字偏旁从女同,其本字当即戎。曰戎曰狄,明殷商之母系,实出北狄。是中国与狄相为婚姻,更远在殷商之世矣。
狄在殷周之世虽屡与中国相为婚姻,但其风俗习尚,在经传中极少记载。即偶有记载,其词又甚简略。必须取后来史家记述边裔之土俗相与对照,庶得窥其全貌。如《礼记·王制》云:“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此言其穴居。《左传》襄公四年载魏绛和戎之言曰:“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此又言其荐居。服虔释荐为草,言狄人逐水草而居,徙无常处。此两书所言北狄之俗虽若相反,而实互文见义。盖穴居为冬日之事,而逐水草居徙无常处,则夏日之俗也。《旧唐书·北狄传》云:“俗……无屋宇,并依山水掘地为穴,架木于上,以土覆之,状如中国之墓。相聚而居,夏则出随水草,冬则入处穴中。”又《金史·世纪一》云:“黑水旧俗,无室庐,负山水坎地,梁木其上,覆之以土。夏则出随水草,冬则入处穴中,迁徙不常。献祖乃徙居海古水,耕垦树艺,始筑室,有栋宇之制,人呼其地为纳葛里,纳葛里汉言居室也。自此遂定居于安出虎水之侧矣。”盖此俗当唐、宋之时尚存于黑水(即今黑龙江)之间。其较早之记载,如《后汉书·挹娄传》称其土气极寒,常为穴居。同书《杜笃传》注“同穴挹娄之属也”,挹娄即《魏书》之勿吉,《唐书》之黑水,即东胡之女真部族,金之先世也。盖冬日穴居,即适应北土苦寒之气候。此俗与匈奴之毡幕穹庐随畜迁移者,实异其趣。盖穴居掘地架木,其事非旦夕即可完成。《后汉书·挹娄传》称其穴以深为贵,大家至接九梯,在古代之简陋生事中,其缔构之艰难,当不在近代建筑之下。其必长养子孙,屡世居之。虽夏逐水草迁移无常,但一至冬日,则仍当入此室处。因此穴居之民,为居地所限,必不能随畜迁移,远至数日之程以外。因而亦不能保有大群牛羊。《魏书》卷一百,有勿吉、失韦、豆莫娄、地豆干、库莫奚、契丹、乌洛侯诸传,如就地理分划言之,如地豆干、库莫奚、契丹皆在大漠之边缘,近于匈奴地带,则皆沾染匈奴之风,而有牛羊群。但其北诸地,如勿吉,失韦、豆莫娄、乌洛侯,则皆冬日穴居,夏逐水草,多畜猪而无羊少马,有粟、麦、、麻等,其生活所资实为一种田畜射猎之混合经济,《三国志·魏志·鲜卑传》裴注云:“鲜卑众日多,田畜射猎不足给食。后檀石槐乃案行乌侯秦水,广袤数百里,渟不流,中有鱼而不能得。闻汗人善捕鱼,于是檀石槐东击汗国,得千余家,徙置乌侯秦水上,使捕鱼以助粮。至今乌侯秦水上有汗人数百户。”汉魏时代鲜卑原居地在贝加尔湖附近。《魏书·乌洛侯传》云:“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已尼大水,所谓北海也。太武真君四年来朝,称其国西北有魏先帝旧墟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有神灵,人多祈请。太武遣中书侍郎李敞告祭焉,刊祝文于石室之壁而还。”乌洛侯入贡事又见《魏书·世祖本纪》。所谓北海之于已尼大水,即贝加尔湖,亦乌侯秦之异译。乌侯喻匣母、于影母,并属喉音。已尼为秦之合音。乌洛侯即当由乌侯秦大水之乌侯得名。此为元魏先代所居,其人即以田畜射猎为生。《魏书》称乌洛侯冬则穿地为室,夏则随原阜畜牧,多豕,有谷麦。乌洛侯有谷麦者,裴注:田猎之田或即指农田而言。或其谷麦即自檀石槐所掳汗人传入。《后汉书·东夷传》称韩有三种,皆有农业。汗人即三韩之人。据此言之,北狄之原始生活,必为穴居而田畜射猎之民族。其初或无农业,故《王制》称其有不粒食者矣。有之云者,谓其中有一部或若干部,非谓所有北狄皆如此也。
以裴注鲜卑田畜射猎不足给食之事例之,知凡营原始穴居生活者,其生计之艰窘盖可想见。此种部族自不得不以寇抄为生。至其生计较优裕而安定者则又必严为偷盗之禁。如《后汉书·东夷传》所载,夫余盗一责十二,有相侵犯者辄相罚责生口牛马,名之为责祸。《汉书·地理志》称东夷“无门户之闭”,《魏书·乌洛侯传》称其人尚勇,不为奸窃,故慢藏野积而无寇盗。其所以致此者必以禁令过严之故。其为防止邻族之侵盗者,则因穴居不便迁移,又必有城郭垣墉之防,如夫余以员栅为城,而《左传》载白狄之肥、鼓亦有城。凡此皆北狄之俗所宜有,而不必拘拘于《王制》所言之数事。且此诸俗皆与中国为近,而与匈奴之游牧文化相距较远也。
三、游牧民族之兴起及其与北狄之关系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统一六国之后,秦廷因议帝号而称颂始皇功德云:“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秦并六国,废封建为郡县,树立此后中央集权帝国之鸿规。此秦廷之颂辞,以今日衡之,实不为过。同时而稍后之匈奴冒顿单于统一漠北,亦为东方史上空前之伟业。此两大统一帝国,在东方史上几于同时出现,此其故何在?
考秦以农战兼并六国,盖中国高度精耕农业,如牛耕、粪田、灌溉等技术,直至战国之初期始普遍利用。因此战国时代之列国,始能利用较少之人力,耕种较多之土地,因而得聚集大量壮丁及屯贮巨额食粮,以从事于长期与大规模之战争。而秦孝公用商鞅开辕田,没收贵族之田宅,奖励三晋之移民,尤能发挥农战之功效。其后韩之水工郑国为秦凿渠,使关中益为富厚。故秦汉之世“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史记·货殖传》语),使秦无此种凭借,则王翦安能趋六十万众,悬军数千里外,以与楚争战于郢都之下?《战国策·赵策》称秦以牛田、水通粮(即后世漕运),为不可敌,《吕氏春秋·贵当篇》云“霸王有不先耕而成霸王者古今无有”。此真一语破的之言。秦之所以能完成统一大业者,此实其最简单之说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