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之奇的说法对不对?对,但是说得晚了。如果在三年之前,这一番话向虞公说出来,可能还会有转机,因为三年前虞国好歹还有虢国作为外援可以抵挡晋国一阵,而现在两国已经决裂,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虞公又怎么会选择独立抵挡晋国的大军呢?而且,宫之奇所说的道理,虞公在三年之前未尝没有考虑过,他拿不出新的说法来说服虞公,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虞公再次不采纳宫之奇的建议。
事实上,虞公这时已经没有退路了,答应借道也是灭亡,不答应借道也是灭亡。历史不再给虞国任何的选择机会,只留下一个标准答案:亡国。
在无奈之下,虞公只能再次答应晋国借道的要求。宫之奇见到自己的建议不被采纳,而且虞国的灭亡已经指日可待,为了保全自己的家族,他便率领着族人逃离虞国,到他乡去避祸了——他的选择,其实和虞公有什么区别?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战术而已。
这一次,晋献公亲自统率大军,经过虞国的国土,前去攻打虢国,无论是规模上还是声势上都比前一次更大。进入虢国后,晋军推进的速度十分迅速,很快就兵临虢国都城上阳(今河南陕县附近)城下,几个月后便灭亡了虢国,虢公丑也仓皇逃走。
晋国大获全胜,凯旋回师,看上去并没有对虞国进行攻击的迹象。而在回师的过程中,再次经过虞国时,晋国军队在当地驻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进攻,结果一举成功,生擒了虞公,虞国也步了虢国的后尘,没有逃脱亡国的命运。
为什么虞公作出了种种努力,最终还是没有摆脱国家灭亡的命运?用博弈论来分析,虞公的选择基本没有错误(最后一次他相当于没有选择,所以不算),但结果却是失败的,这正说明了在权变的策略选择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左右着权变的成败,那就是实力。
“权”字在历史中的魅力就在这里,权力与权变永远不能分离,但在历史的事实中,它们往往难以统一,因此当事人只能艰难地选择,而后来者只能做一些事后诸葛亮式的评说。
霸主的难题
在两个强者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们首先考虑的是什么?是击败对手,还是让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答案自然是后者。因为双方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战胜对手,他们之间的冲突,往往是因为一时的冒进或是偶发的原因所引起的。因此,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再图胜利,是强者之间进行争斗的一般原则。
如何想办法让自己不受损失?从传统的政治或军事学说来解释,不外乎是论证“势”、“道”支持的是哪一方,而自己应该如何让这种“势”与“道”成为己方的保护伞。然而,“势”也好,“道”也好,都是无法进行量化统计、具体分析的笼统因素,因而在可行性方面就差一些。如果运用博弈论来进行解析,可能结果就会清晰得多。
“风马牛”能否相斗
当两个强者因为某种利益冲突而剑拔弩张的时候,如何选择最利于自己的策略,在博弈论看来,就属于“斗鸡理论”的应用范畴。
一旦出现两个强者互相对抗的局面,用俗语来讲,恐怕就会出现“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的结果。但显然双方都不愿意自己是“伤”的那一个。因此,在博弈论中,就给出了一个最适合当事人的策略选择:一方选择前进,一方选择后退。前进的一方可以获得最大的收益值,而后退的一方也不会损失太大,因为失去面子总比伤痕累累要好得多。看起来,中国的古人虽然不知道几千年后会出现博弈论,但“斗鸡理论”在我国古代历史上早已经得到过很好地应用了。
春秋时期,齐国和楚国这东、南两方的霸主之间,就曾经出现过一场争斗,而最后,恰恰是用“斗鸡理论”的模式来解决的。
当时齐桓公以“尊王攘夷”作为自己争霸天下、指挥诸侯的旗号。他首先帮助燕国打败了屡次进犯的山戎,而后又帮助受到狄人侵扰的邢国击败侵犯者,并且协助邢国重筑了城墙以抵御狄人的再次入侵。后来,卫国也受到了狄人的进犯,齐桓公又帮助卫国在黄河南岸重建国都。
因为积极地讨伐“夷狄”,保卫同属于周文化辐射的中原诸国,齐桓公在各国中的威望大大提高,他想成为中原霸主的政治理想也更加坚定了。在这时,只有南方的楚国不但不服,还常常和齐国对立。
齐桓公如果要建立自己在中原的霸主地位,就必须收服楚国,但楚国肯定不会听从齐桓公的号令。这样,齐楚之间就形成了斗鸡的局面。
楚国地处南方,向来不和中原诸侯有过于密切的来往。那时候,中原诸侯把楚国也当成“蛮夷”来看待。但是,楚国人开垦南方的土地,逐步收服了附近的一些部落,慢慢地变成了大国。后来,楚国国君干脆自称楚王,超越了周代“公侯伯子男”的五等爵位体制和周天子的名号(王)等同,明显是要和中原分庭抗礼,更没有把齐国放在眼里,这就成了齐国称霸中原的最大阻碍。
齐楚两国本来相隔很远,发生战争是比较困难的,但由于上述原因,空间上的距离就被利益上的交错拉近了,更何况齐桓公是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来实现他的霸主地位的,楚国对周天子的不敬,就是对他的不敬,更是对他的一种挑衅。对楚国这一战是必须要打的,至于如何收场,那就要视情况而定了,于是齐国就发动了对楚国的进攻。
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约会了宋、鲁、陈、卫、郑、曹、许七国军队,先攻打蔡国,蔡国一败涂地,而齐桓公意犹未尽,乘胜与七国诸侯继续南进,联合进攻楚国。楚成王得知消息,也集合了人马准备抵抗。但他分析了双方的实力,觉得与齐国直接交战,对楚国并没有好处,甚至不利于楚国的发展,他在心里是极希望齐国退兵的。但如果真要打起来的话,那就只能是两败俱伤了,谁也得不到好处,因此他一边积极备战,一边又派了使者去见齐桓公。
楚国的使者对齐桓公说:“我们大王叫我来见齐侯,请教一个问题:你们齐国在北面,我们楚国在南面,两国毫不相干,而且素无往来,真的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为什么你们的兵马要跑到我们这儿来呢?”
楚国使者说的本来是事实,但他却忘了:国与国之间的距离不是以空间距离来划分的,而是以利益值来进行衡量的。风马牛是不相及,但风马牛的主人却可以相连,发生利害关系的。
“斗鸡”的虚与实
听了楚国使者这一番话后,管仲立刻反击说:“我们两国虽然相隔很远,但都是周天子的封地。当初齐国太公姜尚受封的时候,曾经接受了一道命令:谁要是不服从周天子,齐国就有权去征讨它。你们楚国本来每年向天子进贡包茅(用来滤酒的一种青茅),为什么现在不进贡了呢?所以,我国国君前来讨伐你们。而且,当年周天子昭王南征到了楚地,却一去不返,所以我们国君前来询问你们。”
管仲话里的潜台词是:不是我们齐国要来攻打你们楚国,而是周天子派我们来征讨你们楚国的,所以我们是正义之师,师出有名的。
齐国真是师出有名吗?不进贡能够成为攻打楚国的理由吗?其实当时诸侯国不向周天子进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不向周天子进贡的不止是一个楚国,中原的一些诸侯国也是如此,那么齐国为什么单单来进攻楚国而不去攻打他们呢?而且,周昭王南征一去不返,并不是楚国的责任,而是他被人暗算了,这笔账又怎么能算到楚国的头上呢?
可见,管仲所提出的攻打楚国的理由,其实并不成立,但管仲又不能直接说出齐桓公攻打楚国的真正动机,所以只能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楚国的使者能够抓住管仲言语中的漏洞进行反驳,又会如何?
显然,直接戳穿管仲的谎言,证明这个理由不成立,会赢得当场的面子,但是这样也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让齐国恼羞成怒。一旦管仲或齐桓公发怒,下令进攻,结果可能就是玉石俱焚,楚国会损失惨重。楚王之所以派使者前来联系,为的就是平息可能出现的战事,因而使者的任务不是逞口舌之利,而是要息事宁人。因此,使者说:“没进贡包茅,这是我们的不是,以后一定进贡。至于周昭王的事情,我看您还是去水边寻访一下吧。”
楚国使者口头上承认了错误,但齐国汇集的诸侯联军不能就这样撤退,如果仅凭使者的一句话就撤退,那这场战争的收益值显然没有达到预期,并且过于没面子。最主要的是,在这场争斗中,齐国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而事态也还没有到楚国不能忍受的状况。就这样,齐国自然会选择继续前进,这虽然有两败俱伤的可能,但如果不前进的话,也就不能完全使楚国屈服,所以要获得最理想的未来收益值,也就只有冒风险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则和策略,在楚国使者走后,齐国和诸侯联军又拔营前进,一直到达陉。此时,楚国的安全受到了很大的威胁,再也不能退了。至此,楚国如何选择应对策略,就变成了影响全局的关键点。
此时,楚成王派出了第二个使者进行谈判,这一次他派的是出自楚国公族大姓屈氏的屈完。
进退之“道”与攻守之“权”
齐桓公为了显示自己的军威,请屈完一起乘车观看诸侯联军的队伍。屈完一看,诸侯联军果然名不虚传,队列整齐、训练有素。齐桓公炫耀过了他的联军,便对屈完说:“我们起兵,难道是为了我区区一人吗?先君建立的友好关系应该继续,我们维持旧交如何?”
屈完马上截住齐桓公的话头:“君侯亲临敝国祈福,承蒙您抚慰我们大王,两国维持旧交,正是我们大王的心愿啊!”
齐桓公还有一半的话没有说完,此刻又继续讲道:“你看到以我国为首的诸侯联军了,用这样的军队去作战,谁能够抵挡得住?用这样的军队去攻城,有什么拿不下的险关?”(此处齐桓公与屈完之间的对话,采用沈玉成先生《左传译文》中的翻译,略有修改。)
齐桓公想通过炫耀武力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获得最大的收益值,但他考虑到楚国已经退无可退,因此也向屈完透露了一个信息:我们诸侯联军也并不想和楚国开战,但你们的行为太不尊重我了,必须要让我赚足面子,获得实际的利益,我才能收兵。
按照斗鸡理论,齐桓公的做法,正是实力稍强、占据先机的一方主动前进以试探对方反应的行为。如果楚国决心破釜沉舟,结果可能是僵持或开战,也可能是齐国适当让步;如果楚国让步,那么自然正中齐桓公的下怀。
此时楚国(临时决策者为屈完)有这样几种选择:
第一种情况:态度强硬,激化矛盾,双方开战。
第二种情况:态度强硬,双方僵持不下,互不相让,但都惧怕对方的实力,形成“冷战”。
第三种情况:态度强硬,令齐桓公和诸侯联军恐惧,对方让步。
第四种情况:主动让步,让齐国获得利益而退兵,保全领土,但后患无穷。
第五种情况:伪装主动让步的姿态,麻痹诸侯联军,然后主动出击,将其消灭。
第六种情况:刚柔并用,有礼有节,与诸侯联军进行和谈,双方面子、利益都不受损。
大体而言,楚国能够作出的选择及各种选择引发的结果就是这六种类型。其中,第一、第二、第四种情况显然是不明智的,因为屈完的任务就是化解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更不是出卖楚国利益。
第五种情况,属于诡诈的手段。虽然春秋时期“兵不厌诈”的情况越来越多,使用诡道、诈术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比比皆是,但他们往往受到道德上的谴责,获得一时的利益而失去天下诸侯与舆论的支持。楚国本来就处于边缘化的地位,如果再采取这样的手段,可能会受到更强烈的排斥。
那么就只剩下了第三种和第六种情况两个选择。严格来说,第六种是将第三种情况进行改造,强调立场、原则并显示己方实力,同时又不像第三种情况那样气势汹汹、破釜沉舟。
在斗鸡理论中,解决这个困局的关键,就是双方的理性与情感所能接受的限度在哪里。所有的选择,必须控制在这个限度之内。
齐桓公的底线是“面子”与“利益”,要么得让楚成王承认他的霸主地位,要么就要从楚国捞到点好处;楚成王的底线是“尊严”与“利益”,不能被齐桓公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北国君主欺凌,也不能让楚国的利益受损。
屈完就如在跷跷板中寻找平衡点一样,只能有一个正确的选择,否则就会导致矛盾的进一步激化。相比较而言,齐桓公更希望得到形式上的尊重,而楚成王更需要实质上的尊严。因此,屈完的选择也就呼之欲出了,那就是:刚柔并用,有礼有节,与诸侯联军进行和谈,双方面子、利益都不受损。
事实上,屈完正是按照这个思路去与齐桓公交涉的。齐桓公显示出自己的军事实力后,知道他不过是想用武力求尊重,求得楚王对自己霸主地位的认可。齐桓公会不会对楚国开战呢?只要不损害他的面子,就不会。
屈完正是看穿了齐桓公这一点,说:“君侯若是协助天子、扶助弱小、讲究道义,那样人家才会真心真意地佩服你。要是光凭借武力使人屈服的话,即使我们楚国国力没有你们强,但却可以用方城(楚国所筑的长城,在今河南方城北至泌阳东北)作为城墙,用汉水作为战壕,与您对抗。您就是再多带些人马来,也未必能派得上用场。” 屈完的潜台词是:面子是要靠互相尊重才能维护的,如果要和谈,我们接受(屈完之前已经表示过了),如果要打仗,我们也奉陪到底。
当然,屈完能够这样抢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楚国确实有实力与齐国对抗。试想,如果是齐桓公在进犯蔡国的时候,蔡国的使者这样说,齐桓公还不马上宣布进攻?而屈完这样说却可以,因为齐国也不敢贸然与楚国在战场上决一胜负。
为什么屈完的口气、态度与之前的使者截然不同?除去个人的性格原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之前的使者与诸侯联军谈判时,联军还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逼近楚国边境,因此想办法化解可能发生的战争是他的任务。而屈完出使时诸侯联军已经大兵压境了,因此遏制住齐桓公的势头并让局势转向和谈才是最关键的。
按照《左传》的记载,屈完说了这番话之后,齐桓公是什么表情,不知道;齐桓公是什么心情,不知道;管仲这样的名相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只有一个结果:屈完代表楚国与诸侯订立了盟约。
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就这样消弭了,原因就在于屈完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看清了楚国与齐国这一对斗鸡的底线,促成了和谈。结果是,楚国表面上承认了齐国的霸主地位,齐桓公争得了面子,而楚国也没有丧失尊严,双方都满意而归。
为什么齐楚两国能够和谈?并不是因为国君热爱和平,而是“权”的作用——他们的实力、地位相差不大,双方彼此忌惮对方的实力,在这样的基础上,表面的和平才容易实现;而管仲偷换话题、强调齐国侵楚的合法性在前,屈完有礼有节、消除双方的摩擦在后,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用权变之法争得面子、保全实力,自然就没有必要开战了。
德与法的盲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