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唐代前期的政治形态,陈寅恪先生曾提出过“关陇集团”为执政主体的看法,并认为这一局面结束于高宗朝废王立武事件,汪篯先生对此观点也作了进一步论证。作者在书中也提到了陈寅恪的观点,并持认可态度。那么,为什么作者判断当时的政治形态是皇权政治的同时,又赞同陈寅恪基于贵族政治的角度提出的观点呢?
这其实反映了学术研究对这一问题的研究现状。自内藤湖南的学说问世之后,日本学者在这一问题上创见颇多,而且论证充分,中国史学家中最优秀者如陈寅恪也基本赞成此说,故而中世属于贵族制这一观点已经成为学术界的经典理论。对这一观点,反证者不多,虽然有学者如黄永年先生曾对关陇贵族问题进行质疑,但也并未涉及到政治形态问题。在讨论高宗朝政治形态问题时,摆在作者面前的,仍是内藤湖南、陈寅恪的经典论断,所以作者在得出结论后,仍是以陈寅恪的观点作为补充。然而,我们并不能因此责备作者的论证出现了基本的逻辑错误,而是说明在这个问题上,学界能够为通俗讲史提供的成果不多。
在近二十年前,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一书的《后论》中,便提出了对“唐宋变革论”中所谓中世属于贵族政治、近世属于皇权政治的委婉批评,认为东晋时代大族执政的形态只是皇权政治在特殊历史环境下的“变态”。《真相》一书在对高宗朝政治进行考察时,也认为长孙无忌掌权在当时的政治结构上并不合理,其实,这种情况也可以称之为皇权政治的“变态”,但是作者没有这样做,这又是为什么呢?
应该看到,田先生的结论,是在对东晋一朝历史的整体把握与案例分析基础上得出的,因此可以作这类全局论断;而《真相》中对高宗朝政治的分析,时段上并不长,也未广泛涉及到所有的重要案例,因此作者对这一问题保持了缄默。
在作者缄默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学界对此时期政治形态问题研究的不足。假使我们有汪篯先生考察唐玄宗朝政治、田余庆先生分析秦汉魏晋政治时一样的探微发覆之作,也许《真相》对高宗朝历史的讲述会更精彩,揭示出的问题也会更深刻。
有时,我们会抱怨通俗出版物与讲座不能将优秀的学术成果转述给大众,但有时,我们需要转述的时候,却发现学界自身在某些方面努力不足。由通俗讲史发现专业研究的不足,对学界而言,也许与在书斋中读史籍、做题目的价值不分高下。
讲史风格如何与研究范式互动
《真相》是一部通俗讲史的作品,但也是一部有学术背景的读史心得。因此,在读此书时,我们也应思考研究与推广、考证与叙述之间的关系。
此书的底本,是作者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中讲述唐高宗的讲稿,本次整理成书,保留了讲稿的原有风格和框架。从内容来看,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在叙述方式上,以传世史书为蓝本,勾勒出唐高宗真实的人生经历;在讲解思路上,对“武则天中心论”下的叙事方式和历史评价进行重新审视,客观地评价武则天在高宗时期的政治地位,以及她是否对唐高宗的政治决策产生影响;在叙述重点上,着力分析高宗时期一些重要政治决策的出台原因,进而复原唐高宗在历史上的真实形象,廓清唐高宗与武则天之间的关系。
也许这种分类方式会让某些读者感到困惑:此书从目录的结构与行文而言,是以叙述为主要方式的,笔者所言的“三个部分”并无明显的体现。然而,这种结构区分并非笔者的臆造,而是作者的基本思路,只不过在行文(其实是电视讲述)过程中突出了叙述的部分,其他的两部分融入到了叙述的细节之中。对于这种结构区分,作者本人其实也高度地自觉,此类按语常常可以在文中出现:
“因为历史的记载如此,唐高宗的历史被罩上了很重的武则天影子,以至于我们要想公平地考察唐高宗的历史功绩,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讨论武则天。“在我们评价唐高宗的时候,不得不涉及唐高宗与武则天的关系。但是,一味地讲两人的关系,其实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抹杀唐高宗自己的功绩。
“我们看到,对于高宗的研究,不可避免地受到武则天的牵连。”
以上只是笔者随手拣得的一些例证,而最能体现这种结构区分的,是此书中的三篇:《帝后一家》、《亲密战友》、《升平皇帝》。
可见,缠绕在作者心头的,仍是如何破解“武则天中心论”的影响,重塑唐高宗的历史原貌这一追求。正是这一追求,让《真相》一书的目录结构显得头重脚轻:讲高宗获得政治独裁权力、击败长孙无忌集团的篇幅超过了全书的一半;而其余如早年经历、晚年政局、文治武功等内容合在一起亦不敌这一部分;野史小说中以为奇宝的皇帝私生活、太子贤的身世之谜等问题,更是如蜻蜓点水一般不做详述。
如果我们按照通俗讲史的标准来看待此书,这一目录结构无疑是不合适的,因为未能将高宗一生各时期、各方面的表现给予相近的章节分配;但这一形式显然是有其渊源的,那就是学术研究中重问题而轻叙述的传统。
在学术研究中,往往是从问题出发,而不是作无重点的叙述,带有学术性的史书写作其实也是如此。从作者的目录结构中可以看出,他认为讲完了高宗与长孙集团的斗争,就足以让大家明白高宗的“真相”是什么,不需要再多举例子,更何况此后的事情与“真相”相关的太少。
同样,作为由电视讲座的讲稿整理而成的《真相》,也要带上电视讲座的一些特点。学术重问题,而媒体重悬念, 有问题不代表有悬念,反之亦然。
在此书中,作为附录的《公主之死》可以说是对问题的解析,其中不但有对武则天扼杀幼女这一传说的事实考辨,更有对几部有关唐代历史的基本文献的反思。但这样一篇重问题的文章,却未能列入正篇,这就是媒体重悬念的作用了。
作为高宗与长孙集团斗争过程中的一个事件,《公主之死》若加入到正式内容中,不但给观众以插入一段离题较远的小事的感觉,更会影响前后相关内容的连贯性。对悬念性较强的电视节目而言,打断整体的连贯性就相当于消除悬念,笔者猜想,这也许就是此文未入正篇的主要原因吧。
同样,《从殿下到陛下》一节,读来虽有悬念,但问题感不强,虽然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但总觉与全书整体的风格不甚一致。
笔者举出这两例,并不想由此而否定“悬念”这一选材标准,只是想让《真相》一书所具有的学术性与通俗性的特点与二者的冲突呈现出来。只有充分地注意二者的冲突,才能使二者在更高的层次上交融。
笔者由此想到,如果要让学术性较强的通俗讲史作品真正深入人心,除去期盼出现能跨越两个领域的大师之外,让两个领域互相倾听、互相尊重、了解彼此的特点,就目前以传媒方式为主体的文化传播形态而言,还是极为重要的。
对反思“借鉴史学”的反思
《真相》有一个参照系,就是“借鉴史学”。此书的主要立意,就是要破解“以史为鉴”传统下的“武则天中心论”,用科学的实证史学复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就这一点而言,此书已经取得了成功,将唐高宗的形象重新建立起来,而且基本撇清了他对武则天篡权的责任。
在这一科学任务完成之后,我们对唐高宗、武则天时期的历史应该如何认识?既然不是高宗的责任,那么武则天是怎么篡权成功的?她篡权的动机又是什么?如果说高宗本人在武则天专权、篡权的事情上没有直接责任,那么他所缔造的政治格局是否应该为此而负责?
这些问题不是此书要解决的问题,但也许是读者会提出的疑问。在打破了一种叙事传统之后,如何建立起一个新的历史解释与叙事模式,其实是摆在作者面前的一个重大问题。
显然,作者对“借鉴史学”任意曲解历史的行为十分不满,原因是其在史实判断上有问题,又在这种有问题的判断基础上寻找借鉴。那么,如果对可资借鉴的人物、事件的描述是真实可靠的,那么“借鉴史学”是否还有问题?这也是作者没有明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