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李世民在武德七年对常何的拉拢和收买,最初的目的只是在禁军之中安插自己人,以便发生紧急状况时能够救应。从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前还想着到洛阳去建设新基地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因为一连串的突发事件,他是不会采取暴力手段夺权的。
可是,一旦他决定使用暴力,常何的关键作用就显示出来了。两年前的无心插柳,给李世民提供了制胜的法宝:常何所负责的玄武门防卫,正是在宫廷中最为重要的。控制了玄武门,就可以在不惊动负责首都防卫的部队的情况下迅速控制后宫,实行政变。而李世民的目的不但是控制宫廷,更是要消灭李建成和李元吉。
于是,李世民和常何取得联系,要求他在玄武门进行接应。常何自然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慨然应允,并且为李世民大开方便之门。就这样,李世民在上朝之前就布置好了埋伏,就等着李建成和李元吉取道玄武门进宫,趁机杀掉二人了。
如果没有常何的投效,李世民很难顺利地在玄武门布防,在此袭杀李建成、李元吉就更是不可能了。然而,正是常何这颗棋子扭转了整个局势,李建成对局势的估计只错了一处,那就是常何并非是中立的守将,更非忠诚于自己的旧部,而是李世民的内应。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李建成的败亡,就在这一刹那便已决定了。
“第一夫人”的感召力
当李世民率领他手下的亡命之徒在玄武门作决战之前的准备时,还有一段插曲:李世民把铠甲分发给将士们,并且指挥他们进行埋伏,此时他的妻子长孙氏亲自到场抚慰将士,在场的将士“莫不感激”。
长孙氏的出场恰到好处。在李世民和文臣武将们筹划如何对付李建成和李元吉时,她没有参与,而是在后宫和众位妃嫔搞好关系,让她们能够在李渊面前多说几句李世民的好话;在李世民与常何联系,准备在玄武门下手除掉李建成和李元吉时,长孙氏可能还在替李世民行孝道,去李渊那里问安。
然而,她此时出场了,她的出场让将士们觉得,这绝不仅仅是他们和李世民这群人的冒险,更是一个个家庭在政治上的冒险——也许长孙氏的出现,让将士们想起了自己的妻儿,让他们想到一旦失败,自己的妻儿也将受到牵连,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长孙氏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是来慰问一下,对将士们笑笑,最多就是说“大家注意安全,要自己保重”。然而,就是这一露面,便激起了将士们的斗志。
在有些政治场合,女人的一个微笑,一句宽慰之词,往往会胜过男人的千百句口号。
不过,我们有理由怀疑,长孙氏对这场即将发生的宫廷政变,真的是如此支持吗?从她之前的活动来看,她并不是一个喜欢钩心斗角的人。因为她的活动,李世民才能在后宫嫔妃们那里获得一些支持,但只不过是在李建成、李元吉兄弟向李渊诋毁李世民时做一些辩护罢了——长孙氏并没有用心钻营,反守为攻,让后宫嫔妃们帮助李世民制造舆论、攻击太子与齐王。
也许,出嫁从夫,她今后的荣辱,都将与这个男人分不开。所以,他既然决心要用血腥的手段解决问题,她便只能默默地服从,甚至亲自出面,为他和他的将士加油鼓劲。
玄武门下的省略号
玄武门之变中,李建成、李元吉被杀,而且还被尉迟敬德枭首示众,场面极其血腥。这“吃人”的过程不需回味,历史上此类的事情太多了。
然而,故事并未就此结束,一般这样的大场面,都要有一个回味隽永的尾声。
李建成手下有一位将军冯立,听说李建成已经被杀,建成和元吉的部众溃败奔逃,他长叹一声说:“哪有人家活着我受了恩惠,人家死了我就为了自己的性命逃跑的事情?”他和副护军薛万彻率领东宫和齐王府的兵将两千余人冲击玄武门,想要为两位主人报仇。当时,李世民一方的张公谨守住了玄武门,让冯立等人无法入内,而云麾将军敬君弘见冯立等人来犯,便出了玄武门与之搏斗,结果被冯立所杀。
过了一会儿,冯立和薛万彻还是没能冲入玄武门,薛万彻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扬言要攻打秦王府,端了秦王的老巢。这下子玄武门的守军可慌了,马上去汇报。尉迟敬德听到消息,提着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人头上了玄武门城楼,向东宫和齐王府的人展示,人们见到主子的人头,马上溃不成军。当时,薛万彻率领着残余部队躲进了终南山,冯立见孤掌难鸣,只好自我开解说,杀了一个敬君弘,也可以稍微报答一下太子了,于是也逃走了。
冯立、薛万彻、敬君弘,是这场兄弟之争最后一幕的主角。冯立是一名忠于主子的死士,就像先秦时代的聂政一样,不问对方是好是坏,只要是和自己的主人作对的,就要替主人报仇,杀掉对方;敬君弘贸然出击,也许是想立功,也许是想扬威,但却适得其反,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最有趣的是薛万彻,先是和冯立一起攻打玄武门,被尉迟敬德瓦解了军队之后又逃到终南山去避风头,听说李世民不怪罪自己,便又出来归顺,就像一个过客一样,赶上哪里是哪里,毫无目标。
冯立忠,但是忠得没有方向;敬君弘勇,但是勇得没有底气;薛万彻则忠也不彻底,勇也不完全,最后还是要从山上走下来,接受李世民的招安,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赶路,做他的贞观名将,最后莫名其妙地被长孙无忌扣上一个罪名杀掉。
这三个人在玄武门之变最后的表演,毫无悬念而且毫无美感,除了冯立让人慨叹之外,其他二人的表现,就像为了凑足时间而拙劣出演的肥皂剧,让本来很严肃的血腥屠杀在这一刻显得有些滑稽。
相逢一哭泯恩仇
在获得完胜后,李世民入宫拜见唐高祖李渊。这一场父子相见,已恍如隔世。几个平日里在皇帝驾前争得面红耳赤的皇子,现今只剩下了秦王。
高祖李渊的心中不禁一阵悲凉:难道生在皇家,手足之情也会泯灭,只会为了权力而争斗吗?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当年在晋阳起兵,难道真的注定是个错误?
父子之间对视了一会儿,双方都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但都不知从何说起。他们都无法开口,因为他们不知道应该以父子的身份交谈,还是以君臣的口吻对答。
渐渐地,他们都不再激动。双方都很清楚自己的处境:高祖李渊已经被严密管制,不再有人身自由,但皇帝的权威仍然存在,如果外界支持,依然可以重掌大权而消灭秦王;秦王李世民软禁了高祖、杀掉了太子和齐王,基本控制了京城,但名不正言不顺,一旦那些有威望、有实权的地方官员反对他,长安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此刻,他们都是如此地需要对方,需要对方的谅解和支持。
终于,李渊开了口,说了一句含蓄而又意味深长的话:“最近我听到很多人说你要谋反、要作乱,差一点就因为这些谣言而对你产生猜忌啊!”
这句话说出来看似轻描淡写,但其中包含了李渊的几层心思。
首先,李渊通过这句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以前那些关于秦王要造反、作乱的言论,都是谣言,秦王是清白的,是忠诚的。这样一个立场,就相当于肯定了秦王发动的玄武门之变,肯定了玄武门之变的性质不是作乱,而是平乱。
其次,高祖说自己险些相信了谣言,就相当于说自己虽然态度有过动摇,但还是信任秦王的。这层含义的真实性虽然有问题,但要表现出的态度是李世民所需要的——高祖李渊要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或者说被迫站在他的战线中。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太子和齐王已死,就算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秦王也是第一人选了,此时高祖表态,信任秦王,就相当于承认秦王是新任太子了。
李渊的这两层意思,是他在得知玄武门外发生了大变乱的时候就已经想好的。当时,尉迟敬德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和逼宫,来到了高祖身边。在尉迟敬德要求将天下政务交给秦王处理的时候,李渊就说了一句话:“太好了,这正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啊。”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层,除了上面两层政治上的表态之外,李渊所用的典故也非常值得一提。“投杼”的典故本身就含有一个亲人之间因谣言而失去信任的意思。
李渊在此刻用到这个典故,其实也正是想要说明,作为一个父亲,我本来是信任你的,但是因为很多人在我身边造谣,我才动摇了。父子间的亲情表露无遗。
听到了这句话,李世民如释重负。他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一切,皇帝对他的行为给予了肯定,对他进行了支持,并且表示将要立他为太子,这些都是他在来的途中不知如何开口向父皇要求的。
稍微回味了一下父皇的这句话,那句“几有投杼之惑”,击中了李世民的心。尽管他觉得父皇这句话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说出的,但提到对自己的信任时,引用了曾子母亲的典故——如果不是充满了亲情,怎么会想起这个典故?
李世民再也不顾君臣之别,亲情在此刻完全迸发出来,他就像小时候一样,跪在李渊的身前,吮吸起李渊的乳房,而且恸哭失声。
李世民在孩提时代经历过“乳翁”的教育,但自从成亲之后,便再也没有在父亲面前如此撒娇,更没有如此直接地表露对父亲的感情。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一个独立的强者身份生活,忽视了亲情,忽视了父子之间的天性。可是,就在他手刃了自己的兄弟之后,由于残害骨肉给他带来的不安和恐惧,让他愧对父皇,同时也让他对父亲产生了深深地依恋:他既需要父皇对他的支持,也需要父亲对他的原谅。
也许,只有经历过最残酷的“吃人”体验,一个原本一心追求权力的人才会反思自身,回归到人性中来。
此刻,李世民的恸哭,不但是压力得到纾解之后的自然宣泄,更是一种悔过,真诚的悔过。他想让所有的丑恶都被泪水冲刷干净,以后的自己,将是一个真正充满诚意的人,一个不再为权力而不择手段的人。
正是这一天的恸哭,哭出了一个为国为民、励精图治的君主,更哭出了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正如婴儿来到世间,总是以响亮的啼哭声作为标志,令后人追思感念的“贞观之治”,也伴随着李世民的哭声而悄悄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