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谖在孟尝君门下,长期不受重视,他自己也没有刻意去讨好孟尝君,因此有段时间连衣食住行都成问题。最后冯谖献上“狡兔三窟”之计,孟尝君才对他刮目相看。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孟尝君的门客组织里,个人的独立性是不被允许的,你只能靠近主人、为主人谋福利,才能受到重用。
所谓的“鸡鸣狗盗”,就是孟尝君出使秦国被扣留时,帮助他脱困的两名门客。当时,秦昭王囚禁了孟尝君,想要杀掉他,从而削弱齐国的力量。孟尝君便派人去秦昭王的宠妃那里求救,这位宠妃说想以孟尝君的白狐裘作为交换。
孟尝君的白狐裘天下无双,价值连城,自然是女子心目中的顶级奢侈品。为了性命而舍弃珍宝,本来并无不可,糟糕的是孟尝君之前已经将此宝进献给了秦昭王。孟尝君问随行的门客,无人能想出对策。后来地位最低下的一个人在夜里化装潜入深宫,盗出了白狐裘献给那位宠妃,救了孟尝君一命,这就是“狗盗”。
孟尝君被释放后连夜出逃,可是秦昭王又后悔放虎归山,又派人前去追赶。当时孟尝君连夜到达了函谷关,出了此关就离开了秦国的领土,可是他怕追兵赶到,十分焦急。
当时秦国的制度规定,鸡鸣代表着一天的开始,如果行人要出入,必须等到鸡鸣之后。为了让孟尝君快点逃出秦国,他手下的一位门客便学鸡叫,带动了全城的鸡一起打鸣,孟尝君也因此而脱险。
最初,孟尝君收纳“鸡鸣狗盗”这两人为门客,其他的门客都是羞于与之为伍的,为什么?因为这两个人出身不正,而且可能没有文化,只是江湖骗子。可是虎口脱险后,门客们对他们都十分佩服。
门客们对“鸡鸣狗盗”的佩服,其实说明了一个问题:所谓士人,在此时已经失去了对道德、道义的坚持,而是以纯功利的角度去看待人与事。一个人,即便行为是非正义的,但只要“有用”,就会被认可。
到了北宋,王安石在读到孟尝君的传记时,就对鸡鸣狗盗之事大为反感。他认为,不能靠着门下招纳的贤士与秦国抗衡,而是要靠鸡鸣狗盗这样旁门左道的门客来帮助宗主仓皇逃命、苟且偷生,恰恰说明了孟尝君门下食客虽多,但毫无可用者。
除了慨叹之外,王安石还表示,鸡鸣狗盗之类的人在孟尝君的门下,这种不加选择、来者不拒的招纳门客的方式,正是孟尝君不能得到真正的“士”的原因。
仔细品味历史,我们会发现王安石责之过深。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真正的“士”已经很少了,就算孟尝君不招纳鸡鸣狗盗之徒,也得不到几个真“士”,这不是孟尝君一个人造成的,而是当时的时代风气造成的——当然,孟尝君个人也有责任,他作为当时名震一时的贵公子,不能倡导一种养士的新风气,不能将士人的标准提高,因此士人才会越来越少,混饭吃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如果在孔子的时代,孔子会怎么评价鸡鸣狗盗之人帮助孟尝君脱困然后被重用,而孟尝君门下的其他人对他们刮目相看并且十分艳羡的这件事呢?可能他会说:“鸡鸣狗盗,鲜矣仁。”
在堕落中强大
从孟尝君门下的士,我们就能看出战国时期士人的基本心态。
既然士人精神在这个时候已经堕落如此了,为什么养士风潮还会经久不息呢?
就因为“士”在当时拥有十分庞大的力量。也许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并不是很强大,但是他们之间互通关系,彼此相连,而且放下了原有的理想与道德——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是包袱而非抱负,他们就能无所不为,不但可以鸡鸣狗盗,更可以坑蒙拐骗。
士人,就这样在堕落中强大起来,在强大中愈发堕落。因此,各国国君、贵族与权臣都纷纷养士,动辄就是食客三千。
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指出:“惟四公子门下,真士少,伪士多。只见游仕气焰之高张,而不见他们的真贡献。”这是对“战国四公子”养士行为的一个总体评价。谈到这四公子之间养士的得失,他又说:“四公子惟平原得贤最多。”在他的评价中,养士的成果,信陵君不如平原君,孟尝君不如信陵君,春申君门下则没有可以称道的人。
钱穆先生的这个看法,可以说是和很多人截然不同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很多人都认为,信陵君是四公子中最成功的,孟尝君也不差,而平原君只是差强人意,春申君由于最终栽在门客李园的手中,所以只能屈居末位。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差异?因为钱穆看重的,是士人的精神与操守,而与他观点相异的人,看重的是结果,也就是这些人有没有给主人带来什么利益、成就与功名。
只要看看司马迁在《史记》里给这四公子所做的排名,就可以知道一个大概了。在《史记》中,孟尝君的传排在最前,其次就是平原君的传,然后才是魏公子无忌,最末的自然是春申君黄歇。由此看来,司马迁对四公子的评价,可能直接启发了钱穆,所以后者才会得出与《史记》篇章排列十分相似的结论。
可是历史最大的问题在于,你用道义、理想的准绳去衡量一个时代,人物在现实中所取得的功业却往往与我们的道义标准是成反比的。虽然钱穆对平原君的评价很高,但是在一般人的记忆中,平原君是一个无甚成就的人,甚至有点窝囊。司马迁对他的评价也是很有意思的:
“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这个对比做得十分妙——这到底是在夸赞平原君的绝世而独立呢,还是在讽刺他的不识时务?这就要看作者的用意了。
如果作者是魏那样严格要求“以史为鉴”的政治家,那么这句话就是对平原君的批评。不过司马迁可不是那样,他不但有非常浓厚的贵族意识,而且也有同情失败者的情感,因此,他是在借咏叹平原君来慨叹一种社会现象:有操守、有理想的人,为何总是孤立无援?
平原君的传记里,司马迁着重写了一个人物和一件事,那就是毛遂和他的“自荐”。
因为养士的关系,平原君据说练就了“相士”的本领,一位士人在他的门下一段时间,他就能看出此人的长处、缺点和适合做的事。
赵国在长平之战失败后,秦军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为了援救国都,平原君打算去楚国缔结合纵联盟,让楚国出兵救援。
为了顺利完成任务,他打算选二十个文武全才又勇敢的门客同行,结果选来选去只选了十九个。最后有个叫毛遂的人自我推荐,平原君认为他在自己门下三年都没有什么表现,肯定没有才能,可是在毛遂的坚持下,平原君最终还是带上了他。
这里有个一直以来被忽视的问题:为什么平原君门下食客三千,要选二十个文武兼备的勇敢者却如此困难?是因为他门下都是滥竽充数的人吗?自然不是。其中的原因,就在于他对“士”的要求,一定要是全才,而且要勇敢,此外可能还要有道德上的要求。
最后为什么他又会带上毛遂呢?可能他没打算让毛遂在合纵谈判中发挥什么作用,因为毕竟已经有了前面筛选出的十九个人,基本可以保证任务完成了,毛遂只不过是为了凑数而带上的人,而带上他,也多半是为了对他进行精神安慰而已。
谁曾想,到了楚国,楚王含糊搪塞,不正面回应结盟出兵的事情。这时毛遂按剑上前,以武力威胁楚王,最终签订了和约。毛遂在这场谈判中的角色是什么?是亡命之徒,是恐怖分子,更是泼皮无赖。平原君之前没有看到他的才能,是因为在平原君的府中,他这种亡命徒的“才能”是很难发挥出来的。
平原君不看重毛遂,就因为毛遂不是靠学识、辩才和谋划能力表现自己的,他靠的,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恐怖主义行为。
因此,在谈判结束后,平原君对毛遂说:“我以后可不敢再‘相士’了,我没看出你的才能,也没想到你能在谈判中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我可真是看走了眼啊!”
这番话,是不是表明平原君的“相士”眼光有问题,他主动向毛遂道歉了呢?其实不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心情和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的:选了十九名他认为合适的士人随行,毛遂只是个充数的“活道具”,但最后却是毛遂发挥了重要作用,促成了赵、楚两国的结盟。
如果换成今天的语言来表达,平原君的想法就是:这样居然也行啊!不靠说理和辩论,不靠道义和感情,就靠着毛遂这种无底线的行为,搞恐吓威胁,扬言要进行“斩首行动”,办成了正规途径办不成的事情,平原君难道不会从心中感叹这是个“浊世”吗?
他说自己没看出毛遂的能力,其实并不是自责,而是表示毛遂的能力,不在他的考察范围之内。他所谓的“不敢复相士”,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不够,而是因为“这世界变化快”。
堕落,是士人精神衰亡的一个结果,也是促进这一精神彻底衰亡的一个加速度。因为堕落,士人迅速走向政治、权力、财势的附庸地位,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有践行理想、重建大同的要求,而是“士为知己者死”了。
士人投附、托身于某一个固定的宗主,在战国时代是十分普遍的事。这方面,可能侠客的表现更明显一些,著名的刺客豫让就明确表示,他之所以为智伯卖命,就因为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如果说有一个异数,那就是战国后期的鲁仲连。他不但见解过人,而且并不服从于某一个国家、某一个宗主,而是以一个近似于游侠的身份到处漂泊,扶危解困。因此,他可以称得上是战国时代最后一个真正的士人。站在现代人的立场上,他更像是小说中的大侠,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然而,在千百年的口耳相传中,我们记住了鸡鸣狗盗,记住了毛遂自荐,偏偏忘记了鲁仲连。也许,被堕落的士人教出来的后人,忘记他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