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艾丽克丝的相貌比较亲和,彭管二人渐渐放松开来,开始与艾丽克丝闲聊,问起她是怎么认识周校长的时候,艾丽克丝说起与周校长结识是在市里的一所民国小学里,彭管二人听到此处顿时心中又是一紧,他们知道,要是让别人知道老周以前做过国民党学校的校长,这又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艾丽克丝立马看出两人的心事,道:“别担心,他只当了一周,没什么人知道这事的。”话虽如此,两人还是一脸愁容。艾丽克丝不管眼前这两人有多么心事重重,开始在彭国冲的书架上随便翻弄,翻着翻着,从几本沾了灰的书本中翻出一张纸出来,口中说道:“《悟真篇》?你哪弄来的?”
彭国冲诧异地看了看艾丽克丝,道:“这事说来也是件怪事……”艾丽克丝聚精会神地听彭国冲讲述发现《悟真篇》的前因后果,待彭说完,她就问道:“你那天送信的时候碰到的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模样?”彭国冲一番描述,艾丽克丝“哦”了一声后瞬间转移了话题,指了指那《悟真篇》道:“你看得懂?”彭国冲摇了摇头,艾丽克丝道:“比如这句‘虎跃龙腾风浪粗,中央正位产玄珠。果生枝上终期熟,子在胞中岂有殊。’中央正位是人体正中尾闾至顶骨的黄中大脉,这句意思有点像白居易的‘虚室闲生白,高情淡如云。’又如李颙的‘胸次悠然,一味养虚,以心观心,务使一念不生。久之,自虚室生白。’相仿。”
艾丽克丝看着彭管二人疑惑的眼睛也不管二听得懂听不懂兀自又开始翻弄彭国冲的东西,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还有一个小孩也有这《悟真篇》?”彭国冲点了点头,艾丽克丝稍微问了下杨伯的情况后看了看手表,道:“这里的氛围不好,不适合我久留,我今晚就走。”彭管二人如释重负,心想至少这位外国专家的麻烦不需要他们再担忧了,同时他们也领略了这位专家的风采。
艾丽克丝一走,管德也回了自己的住所,此事总算风平浪静地过去。彭国冲端坐在书桌前,艾丽克丝轻描淡写地解读《悟真篇》的样子在彭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彭深深愧疚于自己的无知,他本想发奋苦读,苦于案前就几本零零散散报刊杂志,一时间迷惘若失。
门外的游行队敲锣打鼓一天接着一天,终于有一天,江老师跑来说:“老周被抓去批斗了。”彭国冲只觉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后赶紧问:“他是以什么名义被拉去的?”江藩道:“国民党学校校长。”这几字一出口,彭国冲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种事情终究还是让人查出来了,又问了一句:“他是被谁抓去的?”
江藩道:“几个孩子。”
听到这样的回答彭的脑中一下乱了起来,如果是革委会的人抓的周校长那还可以接受,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彭国冲隐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就他所知,知道周校长事情的人只有自己,管副校长,还有艾丽克丝。艾丽克丝早前已经回去,剩下的最有可能的人就是管德了。
彭国冲的脑中一时间有如千万只钟磬在敲荡,耳中嗡嗡作响,迷迷糊糊听到江藩一句:“抓老周那孩子你认识,就那叫杨伯的孩子。”心想:杨伯?对,那天晚上我在管德面前提过他,如果真是管德干的,那么可能连艾丽克丝都是你故意请来的,管德,你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呢!杨伯,对!我还要找他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凭什么仅凭别人一句话就去乱抓人!
此刻的杨伯独自在外闲逛,几天前他得知周校长的底细后就跟最要好的两个朋友商量这事。几个年轻人一得到消息,立马冲到校长家,破门而入,然后就是一阵翻箱倒柜地找。几人没有找到物证,就扯着校长的衣服质问他有没有当过国民党学校的校长。周校长头发蓬乱,衣服也被扯的乱七八糟,怎么问就是不出声。杨伯的其中一个好朋友气极了,挥手要打,周校长脸上挂着严肃的面容,身子却不由地蜷缩了一下,显得十分好笑。三人发现有效果,对着校长又推又踢,口中骂道:“问你话呢!快说!有还是没有!你不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三人没得办法,又将校长绑了起来,手中拿着棍子皮带对着校长时不时抽一下,打一下,杨伯也对着周校长的胸口狠狠地踹了一脚,杨伯练武多年,这一脚何等地厉害,校长愣是被这一脚踢得翻到在地。三人把校长扶起来,而后继续对着校长抽,打。周校长口中流出一丝鲜血,显然是这一脚踢伤了肺。三人也不管这么多,接着对校长进行了一番羞辱,譬如耳光,下跪,磕头等等。折腾了近一个钟头还是毫无进展,三人无奈,只得将周校长送到公安局,还是公安局的人有办法,进去没多久,周校长就招了。三人欢天喜地,对于自己的行为感到十分地光荣。事后杨伯回家一想,心中突然冒出“周校长是坏人吗?”心头莫名涌上一阵愧疚,尤其是自己踢的那一脚踢得何其的重?心想自己不应该踢那一脚,也不应该告诉两个伙伴周校长的事情……
回到现在,话说彭国冲在路上看见杨伯的身影,他立马跑去叫住他,若在平时,彭国冲大可先冲上去狠狠地给上杨伯一个耳光,只是现如今局势已不容的他这么肆无忌惮。彭国冲来不及打量杨伯这几年的变化,来不及感叹当年的小娃长成如今这么高的身子,见到杨伯的第一反映就是愤怒以及客气:“是谁告诉你周校长以前做过国民党学校校长的事的?”
杨伯此时正为这事烦恼,尽量回避这个问题,冷冷地一句:“我不知道。”
彭国冲气得险些一巴掌抽出去:“你不知道!到底谁告诉你的?”
杨伯被彭国冲愤怒的语气惊慑住了:“我只听说副校长在查这事,别再问这事了,行吗?”彭国冲气得险些晕过去:“你说什么?副校长在查这事?”
彭国冲不敢相信:“不可能,谁告诉你的?”杨伯道:“我不能说,反正是那个人亲眼所见的。”
刹那间管德在彭心目中的一切美好形象都土崩瓦解,管德的每一次帮助,每一次讲话,每一个友善的笑容,在彭的眼中瞬间变成了比毒药还毒的恶。彭国冲对此感到羞耻,感到被人深深地玩弄于鼓掌的愤恨,他变得异常平静,也许是他的愤怒早已用完的缘故。
彭国冲静静地回到学校,来到校长室门口,缓缓地进门。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忽然间桌椅杯盆倾倒之声,脚踏在地板上的“嘭”“嘭”声,副校长的骂声一齐传了出来,几个闻声的老师马上冲进校长室,又一阵慌乱过后,彭国冲被众人拉住,眼中冒着泪水,哭道:“我不曾想过你是这样的人。”管德满脸是血,被打掉了几颗牙齿,口中喘息道:“我没有。”彭国冲听到这句,身子又挣扎着向管德冲去,众人赶紧拉住他,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彭国冲最终因为此事被关去了牛棚,罪名自然是特务的同伙。
像周、彭这样性质的人在这个小镇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人们很快就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只记得偶尔拉他们出来批斗游街一圈,只有杨伯还对他们耿耿于怀。
一天清晨,他翻过牛棚那高高的围墙,虽然六年来修炼儿时偶得的《名玄经》让他身轻如燕,但心头却好似压着万斤重的负担,看着远方牛棚的一大群反革命,大间谍,地主戴着尖尖的帽子在队长的指挥下战成一排,“立正”队长道,“向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敬礼!”众人齐耍耍地敬礼……待一切仪式毕,又是挑粪,农活,劈柴等劳务,一直到傍晚他们才收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