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好想,有些人天生就是属于一个地方的,你出生在那里,意味着被决定,意味着所有的意外与偶然最终都将被囊括进宿命里,你终将回去,在那里去懂得人生。她要告别柳市,告别这种别人的生活,告别自己那种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和没有依据的舒适感,从时光中穿梭回来,离开那座虚拟的古代宅院,回到公元2003年。
丛好完全是被自己的意识之流带动着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至于回去后如何,她想,最坏不过是像当年一样,她成为一个“媳妇”,趿着拖鞋在菜市场买菜,偶尔买回两条鱼改善生活,穿婆婆织的毛衣,一不当心就撞上老人们的尴尬之事……而这些人间的、家长里短的烟火,此刻在丛好的憧憬中,突然显得那么温暖。
张树却不这么认为。柳市之行给他带来了好运气,这才是他想要的好日子,有钱,有女人,野心就跟着有了。张树是不愿意回兰城了。他知道了丛好嫁的是一个大老板,大到什么地步呢?张树想,丛好的父亲一出手都是十万,那么这个老板的老板一出手,会是多少?
张树被一个难以想象的前景刺激起来,觉得自己翻身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但是丛好却提出要和他回兰城。他不敢反对,就试探着说:
“那你一定要把他的钱分一半走。”
这个“他”当然是指潘向宇了,丛好却在一瞬间没有听懂,等明白过来,神情绝然地说:
“我不会要他一分钱的。”
张树嚷嚷:“没钱可不行,没钱咱们怎么过日子?”
说罢他就决定不再讨论这个问题了,低头亲吻丛好的胸口,手指伸向她的两腿之间。这几天张树渐渐掌握了一个规律,那就是,现在的丛好,身体在他这里就像一个电灯的开关,只要他来启动,就会随着他的指挥即明即灭。
丛好没有料到张树会有这样的想法,心里痛一下,但很快就投入到身体的感受中去了。体内的河流再一次充盈。她不往深处去追究,把这看作张树的一种颟顸和天真。
张树的手指在撩拨丛好,头侧俯在她的脸上,那意思是在观察她的反应,科学实验似的。而丛好微闭着眼睛,目光迷离,却看到了张树眉骨处的那道疤。多年前的那个记忆被唤醒了,时光陡然被缝合在一起,接续上了,“曾经”与“当下”之间的那一片空白,就实实在在地成为了虚空的泡影,十多年的光阴不过就是挤在真实之间的一场假寐。现在,一切都落在了实处。落在实处了吗?可丛好又感到自己在张树的操弄下,体内开始了裂变般的化学反应,那些峻急的对撞和沸腾的泡沫,终于让自己的意识又组合出了新的、飘渺的状态。
张树有自己的打算。在宾馆足不出户三天,他渐渐感觉出些什么。本来他来找丛好,是基于一份“找女人”的单纯动机,但是,他意外地找到了比女人更有成效的东西,那就是,通过这个女人,全面地改善自己的未来,让自己过上一种再也不会缺少女人的生活。张树以为丛好会配合他的,但是丛好打消了他的念头。
似乎是为了宽慰张树,丛好告诉张树说,这些年她自己也攒下了一些钱。
张树兴奋地问:“多少?”
丛好说:“有六七万吧。”
这的确是丛好这些年的积蓄,是她的稿费和工资,也不是刻意存下的,是她的确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花钱。
张树一下子就丧气了。现在的张树,自己口袋里就有十万块钱,胃口已经大了。
他很有说服力地提醒丛好:“唉,你以为现在还是三块钱就能让咱俩吃两碗面的时代了吗?”
张树说出“时代”这样的词,让丛好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如此宏大的概念,连丛好都很少考虑过。对于物价,丛好也没有什么很清醒的认识,但她对于三块钱和两碗面这组数据,却是记得的,那是张树第一次请她吃饭时的情形。但这种记忆对丛好而言,完全是情绪化的,是神经质的,她不会将之上升为理性的参考。
张树就开始另辟蹊径了。他甚至发现,作为一个女人,三十岁的丛好其实并不是很好,长了十几年了,还是那副没长熟的样子,两颗乳房不比一个稍胖些的男人大多少,屁股也小,窄窄的,都能硌疼他。这就是张树和潘向宇审美上的区别,张树对女人的赞赏只单纯地定格在丰乳肥臀的标准上,很朴素,没有潘向宇那样曲折和复杂。所以三天后张树就找个借口出去了,他也和潘向宇一样,出去换胃口,跑到一家酒吧去找小姐。这几天丛好消耗的体力要远远大于他,他还有余地。
张树对丛好说:“我要出去吃顿扎实饭!”
这也是兰城的语言。兰城人习惯面食,把面食称为“扎实饭”,如果几天不吃,就会觉得是挨了饿。
丛好笑了,心里有种爱惜。
张树一离开,丛好就感到了疲惫,她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看。
原来战争已经打响了。伊拉克驻联合国的代表,在电视里慷慨激昂地指责入侵者对于平民的杀戮;然后是军事专家对战争的预测,他们用一些确凿的数据作分析,双方的兵力,民心的向背,装备的优劣,一路分析下来,结论却不是很确凿,他们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赢,或者是输。
关于这个问题,丛好也问了张树,张树的回答却给她的心里留下了一道阴影。那时候张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正用手拨拉着自己的生殖器,好像是在慰劳一个辛苦了的兄弟。
他有气无力地说:“肯定老美赢,萨达姆这二杆子这回肯定怂了。”
同样是兰城的语言,“二杆子”最准确的注解,就是张树十多年前的样子,而“怂了”,就是现在张树正在慰劳着的那个兄弟的样子。
但是丛好在心里却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躺在宾馆的床上,三十岁的丛好眼睛盯着天花板,再一次对自己强调:
萨达姆·侯赛因,这一次,你一定赢。
张树吃完“扎实”饭回来了,进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用另一张床上的床罩擦他的皮鞋。对他的这种行为,丛好感到了一丝不愉快。丛好已经习惯了一种优雅的生活,道德感很自然地处在另外一个高度上。现在她对一个男人的要求,除了有力,还应该是有风度的。刚刚看着电视中的那位阿拉伯英雄,丛好还在心里想,与这一身戎装相比,这个男人更应该是披着长长的阿拉伯白袍,衣冠如雪,松弛地骑在单峰骆驼的背上,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丛好对张树说:“你怎么这样擦鞋?”
张树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有啥关系,我又不睡那张床。”
说着张树就爬上丛好睡着的床上来,吻住她,把一股汹涌澎湃的气流送进她嘴里。丛好叹息一声,搂住他宽宽的肩膀,再一次像当年一样地想,哦,这恶劣的家伙,我这热呼呼的情人!
丛好第二天醒来,发现身边没有张树的影子。叫两声,没有回音,房间里只有电视里的炮火声。电视一直开着,遥远的战争一刻不停地被直播着。床头柜上有一杯盛的满满的水。正午的阳光,穿透厚重的窗帘,打在丛好赤裸的双足上,那种苍白的颜色,令她自己都一阵愕然。
丛好以为张树又去吃“扎实”饭了。但是等到晚上,张树依然没有回来。陪伴丛好的,只有电视里远在天边的战火。油井在燃烧,人民在逃离,一切被笼罩在漫天的沙尘中,镜头不时随着炮火的轰鸣而抖动着。
丛好抽着烟,用这些动荡的影像抵抗着心里隐隐约约的不安。她一天没有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只是木然地盯着那台电视。她感到自己的两腿之间有一种肿胀的沉重,小腹内也有着一股下坠感,而心里,无端地却是这样的一个滋味——山穷水尽。
带着这样的感觉,丛好凝望着远方的战争:
伊拉克战争展开48小时后,美英方面宣称伊军投降人数累计已有8200余人。
正在巴格达充当“人体盾牌”的澳大利亚人唐娜·马尔赫恩说,美国领导的联军在巴格达不会受到欢迎,人们会把他们看作入侵者。她说巴格达市内的商业和其他设施几乎全部关闭,街上几乎没有人,巴格达已经成了“一座鬼城”。
第三机械化步兵师的先头部队第七骑兵团已经挺进至伊拉克中南部,深入伊拉克腹地160多公里,部队还在搜索伊军可能的存在,并准备向巴格达继续行进。途中有伊拉克军队挥舞白旗投降。
伊拉克副总统拉马丹警告称,美军在这次战争中,将遭遇有史以来他们试图推翻巴格达政权而发动的所有战争中最严重的伤亡。
……
一切扑朔迷离,不过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妙。
这些信息加重了丛好内心中隐约的不祥感。她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地枯萎。
晚上十点多种的时候,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丛好以为是张树,奇怪他为什么不用房卡自己开门。她光着身子跑下去打开房门,外面却站着一身寒气的潘向宇。
张树大清早就离开了宾馆。白天的柳市很正派,很健康,欣欣向荣,像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声色犬马是夜里的事。所以张树找不到吃“扎实”饭的地方。而且他也不想找了。昨天夜里,他依然和丛好做爱了,依然还是做得那么轰轰烈烈。但好像某个节点却出现在做爱之后的那一刻,就像一个不知疲倦奔跑着的人,突然身体的极限降临,于是一切就涣散了。这个比喻也不太恰当,似乎说的只关乎身体,其实让张树突然消极起来的,更多是他心里的感受。但这种感受张树自己也理不清,他从来都是凭着身体来行事的,所以没办法审视自己的内心。
那时候,丛好照例挣扎着去卫生间冲澡。这个“挣扎”,就是张树当时的心理感受。他躺在床上,看着那个灰白、靛蓝的背影蹒跚着下床,像个刚刚从沙漠中跋涉出来的人,仰头一口气喝光了床头柜上的一杯水;她向卫生间走去,走了几步,身子趔趄了一下,手扶在墙上,似乎歇了口气,才支撑着消失在墙壁后面。这一串艰难的步伐,让张树不由得喉头有些发紧。他恍然想起了另外的一幕:时间是白天,他们站在窗口,他要求“看一看”她,她明白这“看一看”的含义,决定满足他。她允许他完全打开了她的上衣,并且自己动手解除了胸罩。他退后一步,仿佛拉开一些距离,更能够让自己看得透彻。
她的胸部只隆起不大的两坨,乳头像两枚指尖大小的果核。他观察了一番,埋头用舌尖去碰触。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去,站着的时候埋下头,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只能远离她了。他弓着背,两只无处安顿的手干脆背在身后,只把脑袋钻在她的怀里。她的衣服并没有脱掉,敞开胸襟。他进一步去扯她的裤子,被她阻止住,理由是他说过,他怕她羞。为此他既觉得骄傲,又有些懊悔不迭。于是干脆就脱了自己的裤子,毫不怕羞地也让她“看一看”。她拼命在躲,腰身有力地四下扭动着,他挺着身子往她的视线里凑,两只手扳她的头,扳她的肩,但纤弱的她像一只精力饱满的兔子……那时候她是内心藏着火焰的少女,去趟卫生间绝不会这样东倒西歪,这样拖泥带水。
丛好就是这样在张树的眼里成为了一个陌生的人。在张树的心里,他只记得那个比同龄的女孩子高出一些,同时也瘦上一圈,留着很短的、蓬茸的头发的齿轮厂技校女生。这种恍悟一旦出现,今天的丛好完全就是另外的人了。这个另外的人,留着蜷曲的长发,穿着蕾丝的短裤,纵使热情似火,也难掩某种无可转圜的颓势。
张树对自己说:“我和这个人不是一路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不是在贬低或者抬高丛好,也不是自惭形秽,只是看到了一个事实。这里面有污秽凄苦,甚至也有一种确凿的爱,但莽汉张树是无法体察的,他只是在一瞬间觉得有些难过,觉得乏味,觉得再也打不起什么精神了。
张树在清晨醒来,房间里只有一道细窄的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之间劈进来。这道光端端正正地劈在他的眼皮上——他们睡得颠三倒四,并没有肩并着肩,此刻,她的头在床头的那一侧。这道光让张树的眼睛一睁开便犹如遭遇了雪盲,他觉得有万千繁星飞舞起来,还伴随着蜂群一般的“嗡嗡”声。他坐起来,用了好长时间,视觉才恢复了一些,并且立刻为自己身处着的这个空间而迷茫起来。床——为什么会有两张?床单——为什么会拖在地上?矮柜——为什么镶满了开关?一个女人——是女人么?——为什么她的肩胛像两片刀刃?
张树觉得自己想吐,腹股沟那里一阵撕裂般的痛。
他蹑手蹑脚地起来,穿戴齐整,却突然改了心情,动静很大地开门离去。他想,如果丛好被吵醒,喊他,那么他就留下来。
但是丛好睡得深沉。
他倒了满满的一杯水,重手重脚地给她放在了床头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