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杜英生病了,一部分叶子变成了褐色,树干上向阳的皮干枯开裂。我去花市里请教了人,得到了这样一个有关植物的疾病名称——日灼。他们说就像人的感冒一样,过分的冷暖一样也会让树木生病。我的杜英是被夏天的阳光灼伤的。
在这个夏天,柳市几乎没有下一滴雨。而我却将杜英的树冠修剪出了很大的孔洞,它的主干直接暴露在了烈日下。过犹不及,我太辛劳了。
在花农们的指导下,我对受到日灼伤害的树皮进行了清理。我用利刀刮除了病变部位的树皮,刮到木质部分,像是看到了它的骨头。那里有些局部竟然也已经腐烂,我只有狠下心来为它刮骨疗伤。清理干净后,我在它的伤口涂上了防腐剂和愈合剂,同时,用草绳包扎起来。
这让它像是一个术后的病人了。
2002年的夏天,潘向宇去了一趟兰城。兰城与柳市之间依然没有航班,他不得不坐了火车。他是怀着一个目的去的。潘向宇从别人嘴里听到,丛好在兰城曾经有过一段与人同居的往事。
起初潘向宇是不信的,丛好在车库里哀哀的叫喊至今依然回旋在他耳边,他不能相信这里面会有疑点。但是说给他听的这个人言之凿凿,不由得他不信。于是,潘向宇决定亲自去一趟兰城。
在兰城,这个事实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张树曾经是兰城齿轮厂家喻户晓的名人,关于他的事迹,很多人都记忆犹新。潘向宇在兰城也有朋友,朋友很容易就替他落实了答案。
而且潘向宇还看到了张树。他和朋友坐在车里,还有朋友带来的一个齿轮厂的工人。他们的车停在齿轮厂家属四十三区的门前,在那位工人的指点下,潘向宇看到了那条壮汉。张树正从家属区出来,气咻咻的,光着膀子,穿一条肥大的短裤,赤裸在外面的身体疤痕累累,仿佛曾经被放在绞肉机里绞过一遍。这个生冷不忌的形象更加激起了潘向宇内心的厌恶。朋友不明白潘向宇为何对这样一个人发生了兴趣,问他:
“老潘你是不是想雇个保镖?”
潘向宇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躺在兰城的宾馆里,潘向宇的心里除了憎恨还是憎恨。他想不通这里面究竟是怎么一个阴谋,他这样一个男人,是怎么落在陷阱里的。如果说,车库里哀哀的叫喊是假的,车座上的血迹是假的,那么,丛好那种一以贯之的青涩也是假的吗?如果一切都是欺骗,那么自己的感受也欺骗了自己吗?当自己进入丛好的那一刻,那种确凿的紧致难道是一种错觉吗?越想越混乱,都有些颠三倒四的疯魔了。
潘向宇感到从未有过的折磨。他感到折磨,当然是自尊心受损的结果,但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当这个事实被证明的一刻,潘向宇突然发现,原来他如此在乎丛好。
他们作了七年的夫妻,是他看着她一步步从一个少女长成了女人,身上一天天散发出无可替代的魅力,那种自始至终的冷漠感,也越来越变得有力,被内心某种强大的东西支持起来,不复再像当年,只是一种虚无的、软弱的冷漠。尽管丛好在他面前似乎永远被动,但渐渐的,潘向宇感到,这种被动越来越像是她的一个自觉的态度。她选择这种梦游般的态度,把自己和其他兴致勃勃的女人区别开,从而表达出了某种程度上的漠视。她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显得傲慢的,令人难以琢磨。她已经是一个出色的女人了,而这里面也有潘向宇的功劳。是他提供出优越的条件,才使得她向着这种姿态去生长。
潘向宇的身边,从来不缺少一般意义上的好女人,但就是没有丛好这样的。丛好作为这唯一的一个,是适合用来做太太的。潘向宇对丛好难以释手。出于一个成功商人的立场,潘向宇也不会舍得,好比他苦心经营起来的一个企业,如今赢利了,却要割舍掉。
潘向宇睡在宾馆里,整整一天滴水未进。朋友打电话过来邀请他出去吃饭,也被他拒绝掉了。许多问题搅在一起,令潘向宇头痛欲裂。最初的憎恨过去了,换上来怨怼的情绪。潘向宇甚至都有些幽怨:丛好啊丛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如果一切真的是你布下的圈套,那你就太可怕了。潘向宇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强势的,如今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就有些自怜自艾。
晚上十点多种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房间。潘向宇接听,是那种宾馆里常有的骚扰电话。一个女人媚笑着问他要不要服务。潘向宇气冲冲地说不要,刚想挂电话,女人给他补充道:
“有处女呢,先生也不要吗?”
潘向宇迟疑了一下,说:“叫一个上来吧。”
现在潘向宇对“处女”这个词很敏感,正被这个词所造成的相关问题折磨着,所以就想通过这个词本身来解决掉那些问题。
很快门就被敲响了。门外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潘向宇把她让进来,吃惊地发现,这个女孩子怎么看,怎么像当年的丛好。都是那种瘦高的身材,甚至头发也是用一块手帕扎在脑后的,身上的衣服也很土气,还不太合体,窄窄地短那么一截。
潘向宇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定住神仔细看,果然是有出入。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原来就是那种短的款式,是有意要露出一截肚皮的。她进来后径直坐在了床边,头低下去不出声。潘向宇不是一个检点的男人,但没有过嫖娼的经历,都是一些女人主动地送上门,而且似乎也没有为此和他作过什么交易。
潘向宇不知道该怎样开始这种事情,皱着眉头问:“你,是处女?”
女孩子面无表情地看他,不回答。潘向宇分析不出她这副架势能说明什么,想自己原来对一个处女是如此的缺乏甄别力。
他用手指指卫生间说:“进去洗吧。”
女孩子坐着不动。潘向宇心里就有些火了,问:“怎么你没听见吗?”
她心平气和地说:“听见了。”
潘向宇问:“听见了为什么不去?”
她说:“先说好价钱。”
潘向宇霎时震惊了。她们太像了,你可以把她们的从容看作是厚颜无耻,但是,你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种厚颜无耻就成了那种足以打动人心的“冷漠”。潘向宇的心抖抖的,有种痛苦的感觉。
他问:“你要多少?”
女孩子平静地说:“一千。”
潘向宇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这个价钱是否合理,但一千块钱对于他实在不是什么大数目,只让他觉得太贱。他想,原来一个处女只值这个数目,他却居然付出了婚姻这么大的代价。
女孩子听到他“嗯”一声表示了认可,这才不慌不忙地进了卫生间。
冲水声响起来。潘向宇跌坐在床上,浑身的骨头像被全部抽走了。这时候房门又被敲响了。来的是那位兰城的朋友。潘向宇和他很熟,是生意上多年的合作伙伴,十多年前潘向宇的父母决意要将兰城定为他们春夏之际的迁徙点时,就是这位朋友帮忙在兰城买的房子。朋友打电话约潘向宇出去吃饭遭到拒绝,加之一天都没有潘向宇的消息,心里就不太放心,赶到宾馆来看看。听到卫生间里的水声,朋友摆一下头,低声问:
“怎么,你有客人?”
潘向宇苦笑一下,说:“找了个小姐。”
朋友哦一声,说:“那我不打搅你,你没事就好。”说着就往外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她要你多少钱?”
潘向宇说:“一千。”
朋友眼睛瞪起来,问:“你答应了?”
潘向宇点下头。
“笨蛋!”朋友生气了,说,“妈的敢这么要价的!”
潘向宇无所谓地摆摆手说:“是个处女。”
朋友不可思议地盯住他,声音也大起来:“老潘这你也信?”
潘向宇不解地问:“会有假吗?这种事也能骗人?”
朋友笑了,说:“老潘啊,你真让我想不到。什么没有假?这种小姐过了今晚明天就进医院,连手术都不用做,买一个人造的塞进去,就又是一个处女了。”
“买一个……人造的?”
潘向宇听得瞠目结舌,活在积极的商业秩序中的他根本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朋友拍拍他肩膀说:“你玩儿吧,真要好这口,明天我给你找个货真价实的。”说着脖子向卫生间歪一下,“里面这个,你顶多给她三百。”
潘向宇懵懵的,朋友走后半天才回过些神。
女孩子从卫生间出来了,光光的,胸上裹一条浴巾,但头发却是干的,显然她只是冲洗了局部。
潘向宇躺在床上,头枕着被垛看着她。
女孩子走过来,被潘向宇阻止道:“你就站在那儿。”
这个女孩子有股自行其事的派头,顾自靠上来。
潘向宇断喝一声:“站那儿!”
女孩子站住,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潘向宇说:“把浴巾脱了。”
女孩子照着他说的做,把浴巾解开扔在地上。潘向宇眯着眼睛看她:也是那种灰暗的孩子般的身体,乳房像两只小拳头,乳头边泛着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连毛发的颜色都是浅浅的,像一团阴影,小腹平滑,胯骨细窄。这样的身体曾经令潘向宇像一架失控的机器,但是现在他一点欲望也没有,心里是冰凉的,有种无力的颓废。
女孩子被潘向宇看得心里发毛,她以为遇到了一个喜欢玩变态的家伙,这种人是她们的忌讳,太危险,什么伤害都有可能造成。真要是这样,她们干脆不做。她换上了职业的口吻说:
“我只和你做爱,其他的都不做。”
潘向宇严厉地说:“给钱也不做吗?”
他几乎要说“给你个婚姻也不做吗”,心里有种消灭什么的狠劲儿,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老老实实给我站在那儿,不要你动就不许动。”
女孩子从没听到过这样离奇的要求,试探着问:“你给多少钱?”
潘向宇说:“还是一千,一分也不会少你的。”
女孩子犹豫了,说:“最多一个小时,超了要加钱的。”
潘向宇抬起手腕看看表,说:“超了给你另算。”
女孩子就赤裸裸地站在那里不动了。潘向宇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眼都不眨地看着她,心里再次产生出那种顽童般的快慰。这种散发着不健康的诱惑力的身体曾经蛊惑过他,如今他命令它暴露在那里,让它失效,只是被示众般地亮出来。
一个小时,对于潘向宇足够了。他甚至没用这么长时间,就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确信自己把眼前的这种身体看到了憎恶,再也不会为之激动,就像一个游戏,终于被玩腻了。对于那个女孩子,一个小时也足够了。她也甚至没用到这么长时间,就已经感到了这件差事的艰巨。原来这样长时间赤裸裸地直立不动,是这么困难,远比床笫之事要辛苦,有种说不出的焦灼和不安,让人渐渐地手足都会觉得无法安顿,放在哪里都感到不合适。她时而稍息,时而立正,把自己站出了憔悴。
她不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所谓的羞耻感。
潘向宇把一叠钱付给她。她仔细地数一遍。在她数的过程中,潘向宇无意间看她一下,骤然恍惚了。他从她盯住钱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无从掩饰的油腻的贪婪,像一只偷食得手后的母猫。
潘向宇一阵眩晕,急促地呼吸着。他在一瞬间相信了丛好,就凭这样的眼神,潘向宇就可以把丛好在这样的女孩子中遴选出来——丛好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潘向宇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结论何以如此确信不疑,就像一块铁那么结实和沉重。他的心响亮地摇撼起来。
潘向宇信了,尽管还有太多的疑问。
潘向宇在兰城逗留了两天。他向朋友借了辆车,驱车在兰城怅然地兜了几圈。十多年前他来兰城招工,是办另外一件事情之余的举措。关于那件事情,潘向宇本来并无太多的疑惑,十多年来,他也再没有来过兰城,如今他怀着悒郁的情绪,心思突然细致起来,对于当年的那件事情也感到了一些蹊跷。
这件事情是关于潘向宇父母的。对于自己的父母,潘向宇从来都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疏远态度。他很小就知道了,母亲背叛过父亲。这个信息不是通过争吵泄露出来的,这对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定位一辈子都很稳固,所有的做派都是规定在“知识分子”这样一个角色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