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好几乎是不假思索,她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侧身跟了出去。丛好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不过是凭着一股本能。
小丁出了书店,两条套在牛仔裤里的瘦腿一路疾走。丛好跟在他后面,步子跟着加快,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些愤恨。但这愤恨又有些复杂,里面不多不少,还有些恶作剧一般的快感。
如今的丛好,活在柳市,活在潘向宇的气场里,尽管她有着自己的文字世界,但每每在游离而出的时刻,现实的一切却无处不是隔膜,会反复提醒着她,自己不过是一个来自兰城的异乡人,是一个寄居者,甚至是这座城市里一个莫须有的赝品或者影子。她就是一份伪造的档案。在这里,她没有过往,没有树木伸进土壤里的根基,就像是一枚浮萍,在无尽的水面上漂浮。
而眼前的小丁,这个纸片一样的背影,却像一条绳索,追索着,就是一个属于丛好自己的曾经。也许那样的一个曾经,也不过是另一个玄奥阴郁的梦境,但在时序上,它毕竟是排在了前面,由此便成为了今天的来路。
在梦里次第倒退,丛好像是踏上了自己的归途。
小丁回头了,看到了尾随的丛好。他在犹豫是否该停下来,但脚步却愈发快了,不是跑,却更像发足狂奔的架势。
丛好一度也跑了起来。令她跑起来的动机原本就是含混不清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追逐什么。那张纸片一般的背影,其实乏善可陈。有多少年了,丛好已经没有体验身体加速起来后的滋味?就像当年,她骑着一辆“二八”的男式自行车,让兰城的风从自己的耳畔刮过。
像是条件反射,丛好的跑动让前面的小丁也真的跑起来,反馈回来,又拉动了丛好的速度。柳市无风,奔跑起来的丛好感觉不到多少运动着的风速。但她真的是跑出了百感交集的滋味,宛如再一次穿越那条灌满了一个少女的稀薄梦想的小巷。
但如今是在柳市宽阔的人行道上,风和日丽,人群熙攘,他们的飞奔,不免要引得路人驻足侧目。
是在一瞬间,丛好气馁了。她收住步子,茫然于自己不知所云的行止。丛好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前面的那张纸片飘扬而去,拐过一个街角,消失在自己眼中。她有些气息难定,喉头辛辣,是一种哽咽的滋味。
丛好缓步向前,心里再一次空空如也。世界在她的面前,不过是一条梦径,周而复始,不过是从一个梦循环进另一个梦里。
所以,当丛好又是一眼看到小丁时,仿佛视若无睹。
拐过那个街角,丛好看到了蹲在路边的小丁。小丁细得过分的两条腿似乎更加经不起一场奔跑。他依然在喘息,揉着膝盖,胸脯短促地起伏着。丛好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下来就是小丁尾随着丛好了。丛好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自顾从小丁的身边走过去,仿佛无视他的存在,但小丁却像一个惟命是从的跟班,死心塌地地跟在了丛好的身后。
他们去了向宇汽车修理厂附近的那家河粉店,再一次吃了一份牛肉河粉。两个人谁都没有多余的言语。小丁是畏葸的情绪,丛好呢,毋宁说是没有情绪。丛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她只是在吃河粉时,再一次被牛肉那种嫩滑的口感触动了味蕾。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回忆,想要避免那种对比,她不想分辨眼前的这份牛肉河粉是比记忆中的更加鲜美还是不如从前。她拒绝把它们联系起来形成一种可以概括岁月的比照关系。但她的舌头上,却像流淌着酸甜苦辣一般地流淌着往昔时光,个中滋味,并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丛好大口吞咽着。小丁显然没有什么胃口,碟子里的河粉始终没有下去多少。当他流露出要将这份食物放弃的神情时,丛好瞪着眼睛,要求他必须吃下去。
她问道:“怎么,你现在是一个可以浪费粮食的人了?”
这个诘问很有力。小丁唯有强迫自己狼吞虎咽起来,直到把碟子里的酱汁都吃得干干净净。
结账的时候,丛好纹丝不动,小丁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再一次替他们付了钱。
其后他们坐到了那个街边的花园里。
向宇汽车修理厂门头的招牌换了霓虹灯,此刻在浮薄的暮色中闪闪烁烁。厂里的门卫对丛好一直毕恭毕敬,这个残疾的退伍军人结婚了,和自己老婆住在门房,有一次丛好去厂里找父亲,看到他的老婆穿着一件橘黄色的毛衣站在大门口,像某种热切的植物。丛好立刻就认出来了——这件橘黄色的毛衣,就是自己扔掉的那件。
丛好动了念头,想将小丁领回他那间堆满书籍的宿舍。她知道那里一直再没有人住进去过,还保持着原样,小丁遗留下的书没有被她带走,还存放在里面,那张电焊面罩,想必也只是落了些灰尘。
但转瞬丛好就打消了念头。那间宿舍,堪称他们共同的秘密。小丁在那里酝酿过一个打工青年的文学之梦,丛好在那里开始了小丁未竟的追求。也许,这样的一个来路,只有小丁是知道的:她掠夺了他的资源,甚至,是偷取了他编织了一半的梦。像一块隐秘的伤疤,丛好不愿再去揭它了。可一瞬间,那种要撕破什么或者还原什么的愿望又是如此强烈。丛好渴望一种跌落,让今天的一切都粉碎吧,落在实处,让那个仓惶的少女回到她的原形吧——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脆弱,不堪追究。
天黑了。花园里暗香浮动,依然是草木扶疏。归巢的鸟群叫着叫着,慢慢安静下来。
他们之间依然无话。如今的丛好,在小丁的眼里,当然不再是那个纤弱的少女。丛好点起了一支烟,下巴微微扬起,把一串串烟雾吐向幽暗的夜色。
“丛老师……”
小丁嗫嚅着开了口。
他叫她“丛老师”,像所有面对一位作家时的文学青年。丛好回头看看他,在夜色和墨镜造成的双重黑暗中,心中有了邪恶的情绪。有生第一次,丛好这样去打量一个男人了,对这样的一个物种,生出摆布的心。
丛好说:“你过来。”
他们并排坐在一张木椅上,之间的距离,可谓南辕北辙。
小丁很听话,屁股向她挪了挪。
丛好吩咐:“靠着我。”
小丁僵硬着。他一直很紧张,似乎留下了后遗症,每当身边有人影走过,就警觉地挺直身子。
丛好再一次命令他:“过来。”
小丁无力反抗这样的命令,只得挪在了丛好的身边,肩膀挨着肩膀。是两只同样消瘦的肩膀,彼此依偎,就都显得嶙峋了。
丛好说:“抱着我。”
小丁的胳膊搂在了她的肩头。
丛好说:“吻我。”
小丁不动。他无法揣测“丛老师”的意图。
丛好加重了语气:“吻我!”
小丁终究还是被勒令着行动了。他无力抗拒,侧过身,吻在丛好的唇上。两副眼镜再一次打架,碰撞出的声响微不足道,却让人听起来有铿锵的感觉。两只嘴唇是冰凉的,贴在一起,有冻结的滋味。是丛好率先激烈起来,唇舌往复,激烈痛苦,那番兰城之夜常常统治着她的饥饿感又一次充满她的肺腑。丛好在饥饿中战栗,害怕再一次被一个男人遗弃在歹徒与恶犬的绝境之中。
小丁却被丛好吓到了,她柔韧的舌尖在小丁的感觉中却像是一把匕首,她的一只手摩挲着小丁的脖颈,让小丁感到自己的喉咙随时会被扼紧。她喘息着,小丁却连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小丁的身体在向回缩。丛好用了蛮力,将他拥在怀中。小丁本能地挣扎。只一瞬间,丛好便彻底放弃了。这样一个往复,就足以令她精疲力竭,感到自己是在强暴着一张电焊面罩。
她要什么呢?安慰?惩罚?还是如一个溺水者般的,拼命去抓牢一根不堪救命的稻草?
丛好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几步,又转回来,将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玻璃珠子串成的手链褪下来,放在了呆若木鸡的小丁怀里。
自始至终,丛好没有问起小丁如今的下落。其实这是无需问起的——人是可以自己提高自己的。像所有来城务工的年轻人,小丁如今必定还是钻在车轮的下面,或者是站在流水线旁边,自己提高着自己,一任青春苍凉而过,即使怀有这般那般的梦想,不出意外的话,终究会娶妻生子,多半只是让另外的女人对于男人产生无尽的绝望。
我二十七岁了。七年的婚姻生活,我依次经历了这样的一些事情:堕了两次胎——没有很具体的理由,只是直觉上觉得不可以要孩子。第一次潘向宇知道,对此也不反对。第二次我没有告诉潘向宇,由朋友杨一陪着,自己去做了手术;获了若干个奖项;目睹过一次潘向宇和别的女人坐在车里接吻;柳市在我的眼里,也慢慢具备了“猥琐”的面目。
少女时代的我,懵懂地以为,“猥琐”是一种或多或少与贫穷有关的疾病,好像麻疯病那样的瘟疫,总是高发于贫穷的地方,所以——在兰城,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今天我已经渐渐懂得了,原来在柳市这样人人都看起来比较富裕的地方,“猥琐”依然肆虐。
有一次,我在超市里买东西,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把一听两元钱的可乐塞进裤档里,脸上挂着一种类似手淫般的别扭的幸福感,微酡着,很陶醉,裤子那里勃起般地鼓出一块。这才是最下流的偷窃,和少年张树在阳光下的行为有着绝对意义上的差别,甚至是互为比照的。天知道我怎么会在一瞬间怒不可遏,隔着好远,向这个体面的贼大声呵斥道:
“拿出来!”
男人的脸扭曲起来,令人作呕。他拉开拉链,把赃物掏出来,想落荒而逃,却被闻声而来的保安扭住。
我像一个见义勇为的人,一路跟着去了保安室,大义凛然地协助保安们指证这个贼。那一刻,我愤怒地想:为什么到处都是低三下四的男人!
几年下来,丛好渐渐能够与人沟通的了,在一些恰当的时刻,她也会向人倾诉。
一次大家在酒吧里闲聊,远方那个国度里的强人再一次成为了大家的话题。这时候纽约刚刚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恐怖事件,美国人将其与萨达姆·侯赛因挂上了勾,而此前不久,这个男人刚刚出版了他的第二部小说《坚固的城堡》。大家从国际局势聊到政治人物的文学修养,继而说起了关于男人的比喻。
有人说男人是泥,曹雪芹早论证过了。
有人说男人是钥匙。这个比喻颇有些色情的意味,说出来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
“你总是在挑选着钥匙。”
诗人杨一指着丛好背出了一句诗,惹得大家把笑声都给了丛好。
丛好抽着烟说:“男人就是些树,长势好坏直接被环境所决定。”
这个时候丛好对潘向宇已经有了很充分的认识。潘向宇在权力面前的卑躬屈膝,对女人的广泛兴趣,顽童般的恶作剧倾向,都已经被丛好洞悉。但他依然不令丛好绝望。这得益于他的成功,在一个已经被认可为成功了的男人身上,就能够找出各种理由来为他不堪的一面辩护了。潘向宇这样的男人就是一棵树,当他出现在丛好面前时,就已经浓荫蔽日,先天地具备了可以不堪的理由。
诗人杨一听了丛好的比喻,即兴又背颂了一首非洲诗人的诗:
你是树
茂盛的枝叶在迎风摆动
在我的胸中敲响了胜利的手鼓。
你是树
你的浆液阻止了苍穹
破裂成无数的碎片。
你是树
将帮助我跨过
神仙们的河流和死亡的阴影
丛好突然间掉泪了。她从潘向宇出发作出的比喻,却落实在对于张树的回忆上。杨一背出的这首诗,在丛好的心里,飞快地和张树联系在了一起。一个声音在丛好的脑子里吵嚷起来:
“防守反击你懂不懂?防守反击!”
张树是那么一个毛病显著的少年,但丛好回望过去,他又是那么一个接近完美男人的少年。丛好甚至蹦出过这样的念头:只有张树这样的少年,才有可能成长为萨达姆·侯赛因那样的男人——对世界永远扬着下巴,永远不驯服,却挂着一张漫不经心的梦幻般的笑脸。
电视里,报纸上,关于萨达姆·侯赛因的消息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并没有在那场失败的战争中屈从,依然乐于挑衅,依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迷人作风,这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在阅兵仪式上单手举枪,朝天鸣放142响……
这些都在丛好的心里构成隐秘的希望,虽然没有必然的逻辑在里面,但它确实是神奇地发生着,并且成为事物深处的核心。
回忆漫卷而来。诗人杨一不能理解丛好突如其来的悲痛。虽然在这个圈子里,莫名其妙的哭泣根本不算是新鲜的事。
杨一问:“怎么了,这首诗这么打动你啊?”
丛好抹去泪水,自嘲着笑一笑,说:“不是,我想起些过去的事情。”
杨一来了兴趣,举手在空气中虚抓了一把。“说说,说说,我最爱听人追忆似水流年!”
对于丛好的根底,圈子里的人都不明究竟,但都知道她是一个北方人,觉得她在柳市崭露头角就像是被突然空投下来的一样。
丛好定了定神,将杨一拉到无人的角落坐下。她也在刹那间有了诉说的愿望。
“他叫张树,”丛好说道,“那时候,我们都是兰城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酒杯里的红酒,就像当年的张树一样,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树”字,继续说道:
“槐树的树。”
杨一打断她:“干嘛不是柳树的树?”
丛好闭上眼睛,说:“是一切树的树。”
杨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你啊,总是在挑选着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