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秀是从黔西农村来的。马秀秀长得丑丑的,像一朵还没有完全打开,就被倒春寒压迫回去的花。马秀秀长得丑,又是从农村来的,可她却是班里女生中最要强的一个。马秀秀曾经在女生宿舍发过毒誓,说如果找不到一个漂亮的男朋友,就从七楼的旗杆处跳下去。说这话的时候,她嘴唇都是紫的。当时谁也没敢跟她开玩笑。出来之后,大家都捂着嘴笑了半天。瞧那老鼠婆一样的嘴脸哟!说不定死不了,还怪找不到七楼的楼梯呢!然后,她们就常常拿一些男同学出来速配,看看哪一个和马秀秀配对儿才不至于让她跳楼。每当这个时候王祈隆的脸都会涨得红红的,假如有一个人拿他和马秀秀开涮,他立马就翻脸。
让人惊讶不已的是,马秀秀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漂亮的男朋友,陕西来的棒小伙子潘明军。潘明军是陕北绥德人。俗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那绥德汉子就是让人眼睛发亮。大家都说马秀秀和潘明军好,是使了心计的。其实这事也怪潘明军自己。潘明军爱喝酒,马秀秀的家里开了一个作坊式的小酒厂,当时在贵州和四川的乡下有很多这样的小酒厂。她就时不时地塞给他一瓶酒,并陪他在校门口的地摊上喝一次。有一次还真把他灌醉了。马秀秀把醉了酒的潘明军扶了回来,安置在床上。大家都说,那天是马秀秀算好了的日子,学校放片子,同学们都去看电影了。她帮他洗了床下的一堆脏衣服。然后又坐在床沿上帮他缝开了线的裤腿。这个时候醉了酒的潘明军本应该睡着,可他却兴奋得醒了过来。他看着马秀秀一针一线地在帮他缝裤子,歪着头咬线头,"小妹子儿那个毛眼眼"一闪一闪的,酿在心头的黄土地上的老感情很快就泛滥得不得了,像壶口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他说,马秀秀,咱两个好了吧?
马秀秀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看着他笑。那一刻,马秀秀的笑脸在男生宿舍昏黄的灯光和杂沓肮脏的空间里出奇地光彩起来。马秀秀的笑既是沉着的,又是带着某种暗示的,神情暧昧得像一坛老酒。潘明军就势把她拉到怀里。潘明军没有忘记向她承诺,实际上也是试探。
他说,我是认真的。
马秀秀仍然是笑。
潘明军的心窝窝随着马秀秀那坛老酒在发酵。他侧身把她摁到了床上,没等她把嘴里的线头吐出来,就把自己满是酒臭的嘴盖了上去。
冯佳仍然是慵懒的旧模样,甚至还不如刚入学的时候精神。最近她不怎么在学校住了,还常常在课堂上睡觉,让王祈隆帮她记笔记。王祈隆不明白冯佳为什么不谈恋爱,学校里的女生这么少,以冯佳的条件是可以很好地挑拣一番的。冯佳的形象和性格并不是很符合王祈隆理想中的人物。王祈隆喜欢那种个头高一点,性格文气一些的女孩,就是快活也要有分寸的那种快活。冯佳太大咧,和谁在一起都是无所顾忌,说话做事比男生都鲁莽。她很可爱,但是男生都在私下里评论说,她身上太缺乏女人味。
有了那次梦中的花煞,王祈隆再看到冯佳趴在桌子上睡,就望着她那嫩豆腐一样的胳臂发起呆来,按照鲁迅先生提供的那种思路,一直想到人家的裸体。实际上,如果冯佳同意和他好,他还是可以考虑的。那天的课是讲植物繁殖的,老师讲到授粉这一节时说,植物和人是一样的,必须有了一定程度的亲密接触才可能受孕。这不知道触了王祈隆哪一根神经,他碰了碰刚刚醒来还一脸迷茫的冯佳的胳臂说,我晚上请你看电影怎么样?今晚上有内部片《简爱》。
冯佳马上就精神起来。冯佳说,好啊!好啊!
冯佳不会小声说话,她的声音把王祈隆吓了一跳。他赶紧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前面的黑板。过了一会,王祈隆就在本子上写道:晚饭前在校门口见?
冯佳马上明白不仅要看电影,还要请她吃饭。立马也在本子上写道:不见不散!
王祈隆觉得很有意思,倒不像是约会,好像是在做一项地下工作。但是他心里也是打着响鼓的,各种各样的情节排着队在他脑海里翻跟头。有一刻他曾想,如果在电影中间冯佳不拒绝的话,他准备拉一下她的手。至于以后怎么发展,那就顺其自然吧!
反正还年轻!他那天心情着实不错,心里不知道怎么翻上来这么一句话。
王祈隆盘算好了,他准备请冯佳在校门口的小面馆里吃热干面。热干面素的两角,荤的两角五分。电影票也是两角一张。在进场之前,他还准备再花上两角买一斤橘子,橘子那东西比较适合约会时吃,亲密起来可以一瓣一瓣地剥了,往对方的嘴里送。
这样下来,就算有意想不到的小开支,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元五角钱的。他一个月可只有不到二十块钱的生活费。不过,花不到两块钱,就赚到人家一个大姑娘的爱情,再怎么说也算是一桩合算的恋爱了。
王祈隆从猪皮鞋入手,从下到上,直到把自己完全收拾齐整了,才开了抽屉拿钱。先拿了两块,后来想想,付钱的时候捏出来一张脏兮兮的票子,太让人家小瞧,于是就把仅有的十块钱都装到口袋里去了。走到楼梯口,他又拍了拍口袋,踌躇了一下,才一步俩台阶地往楼下奔去。
王祈隆以为自己的准备工作已经滴水不漏了,因为他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好多次见面的场景,甚至每一句话,包括话与话之间的停顿他都想好了。但是,越往楼下走,他越觉得腿脚轻飘飘的,整个身体都往上虚。在三楼的拐角处,他扶住楼梯扶手,深吸了几口气,把全身的气都沉到丹田。他想,冯佳肯定是要迟他一会才会出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就是早到了,也是在旁边瞧着,等你急不可耐的时候她才站出来。万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会提前站在那里等他。这让他想好的脚本全部打乱了,他努力地抑制住狂跳的心,但还是让冯佳看出了他的喜形于色。
冯佳还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样子,她把手伸给王祁隆,说,你好啊!然后回转身把一个又小又瘦,像打1840年那阵儿刚从大烟炕上抬下来的烟鬼一样的男人推到他面前,说,这是阿强。又跟阿强说,这就是王祁隆。
王祈隆足足有三分钟没有明白过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阿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但很快他就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阿强是冯佳带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的。他的心沉了一下,但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来。他说,那我们就先吃饭吧!
他们进了面馆,坐好了,要了三碗热干面。王祈隆看看冯佳,又看看那个阿强。
阿强说,我们这么几个老大的人,只吃碗面算怎么回事啊?
他没等王祁隆表态,就要了两个小菜。凉拌皮蛋黄瓜,红烧麻辣小黄泥螺,外加两瓶啤酒。阿强咕咚咕咚把啤酒倒在两只碗里,推给王祁隆一只,自己也拿了一只,互相碰了一下说,喝!哥们!
然后一气喝了个碗底朝天,嘴上粘着白沫说,我一个人就可以干两瓶!
那一阵儿王祈隆好像变成了客人。那阿强说喝,王祈隆端起碗就喝。冯佳说,吃啊!王祈隆就拿起筷子夹菜。
他们把菜和面都吃完了。三个人缓下来,坐着喝面汤。喝了很长一阵子,冯佳和阿强都看着王祈隆。王祈隆突然明白,该他算帐的。
总共是花了差两角不到七元。不知道阿强有没有喝晕,王祈隆是晕了。接下来的事情都是冯佳指挥着他干的。她让他买了电影票,又让她在电影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二斤橘子和半斤花生米。找到坐位,阿强很轻松地就在王祈隆和冯佳中间坐了。从头到尾,王祈隆那天连冯佳的衣服角子都没能碰一下。
电影散了场,冯佳干脆就没有再回学校,她和王祈隆道了别,就挂在阿强的胳臂上走了。
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王祁隆的心像被水浪冲击的江堤一样一块一块地坍塌下来。江边上的晚风是有些凉意了。
如果......。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王祈隆一句台词也想不起来了。
本来是场游戏,可王祈隆玩得过于投入,就真的有些陷进去了。这中间又莫名其妙地横出来一个阿强,王祈隆塌了方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竟然比爱了一场又失恋还要失落。回到宿舍,躺在被子里的时候,他不再单独想念他的中学同学李晌姑娘了。他把他心仪过的姑娘来了个沙场秋点兵。那些姑娘也真听话,听到招呼应声而来,都千依百顺地粘在他的手上,直到让他的激情喷射而出。这样他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慢慢地睡着了。
王祈隆以为,冯佳第二天总要给他解释一下什么的。冯佳却什么都没说。本来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让王祈隆万万想不到的是,又横生出来一些枝节。首先让他难堪的是那丑婆娘马秀秀,她和潘明军一起碰到王祈隆,就开玩笑说,什么时候也请我们吃饭看电影呀?
王祈隆真想回敬她,看见你这个样子,不吃已经想吐了!
班里的同学显然是都知道了,见了王祈隆挤眉弄眼的,或者故意说,又有内部片子了哇!王祁隆只当没听见,又天天去阅览室抢座位了。他再见了冯佳,看都不看她一眼。冯佳赶着向他解释说,我什么都没说啊!肯定是我们在一起吃饭大家看到了。
王祈隆连头都不扭一下,直直地走过去。
冯佳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在他散步的时候追在后面说,王祈隆,对不起!
王祈隆紫着脸,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次他说话了:请你离我远一点!
冯佳跟在他后面哭了,冯佳说,我根本没想到会伤害你。我和阿强上大学前就定了的。阿强有工作,他在钢铁公司上班,一个月可以拿四十多块钱。冯佳说,我家里条件不好,我爸爸一个人的工资怎么可以养活十口人?我上大学的费用都是阿强给的啊!
说到这里,她已经完全被自己打动了,哭得越发伤心起来。
王祈隆站了下来,他看着这个城市女大学生冯佳,一时百感交集。他看到了在她的优越和高傲下面,掩盖的那些脆弱。就像那些繁花似锦的霓虹灯,白天看起来无非是些苍白而又冰冷的玻璃管子罢了。对于一个高不可攀的城市而言,王祈隆觉得也不过如此。因为农村的贫困是单纯的,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而已;而城市的贫苦却是双重的,既有物质上的贫乏,又有精神上的恐惧。他们更像是踩在高跷上生活,一脚踏空就会呼呼啦啦塌下来。看到了这一点,他忽然找回了曾经失去的自信。他本来想说些更有男人味儿的慷慨激昂的话,可是,他告诉冯佳的是,你还把笔记交给我吧!
漫长的四年大学生活,王祈隆觉得象是踩着一个鼓点走过来的。过去了,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了。没有曲折,也没有浪漫。这种日子给他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给今后的生活也不应该留下。好像是一头扎进了一个悠长的隧道,见到光明,也就是走到了旅途的尽头。
王祈隆他们就要面临毕业分配了。
从不求人的王祈隆,也开始羞红着脸,向班主任打探情况。
七八级的大学毕业生当时还是很受宠的,除了按计划分配,一些缺少人才的单位甚至会直接跑到学校去要人。王祈隆的学习成绩是全优,班主任私下里跟他透露,根据他的条件,可以留校,或者到北京中国农业大学再去进修两年,按研究生待遇,条件是毕业后留校当老师。而且基本已成定局。
王祈隆就要变成一个武汉人,而且要做武汉人的先生。不管这座城市让他经历了什么样的打击,他觉得让他还手的机会终于来了。妈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他暗暗下定决心,他要征服这座城市,他一定要让他妈的武汉人看看王祈隆是什么人!
分配结果在大家忐忑的期盼中终于拉开幕布。有许多人哭了,更多的人却是在欢笑。门口的小饭店里到处都有毕业生们欢快的影子。王祈隆傻了,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只有五个人分到了省会以下的小城,而且全是农村来的孩子。
王祈隆捏着那张派遣证,就像捏着自己的命,去见了班主任。他多么希望是他们搞错了啊!但班主任明白无误的表情,却一下子浇灭了他心中的全部希望。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班主任说,我不该告诉你太早,原来定的留校名单里确实有你,现在是换了李成一的。王祈隆闹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李成一家就是武昌的,父母都是官员,可他是他们班学习最差的一个。
所有的屈辱顷刻之间全都回来了,他刚刚激起的雄心壮志反过来像一记耳光煽在他的脸上。
但王祈隆没有倒下,他什么都没说。他又想起他在见冯佳之前突然冒出来的那句话来,反正还年轻!这句话用在两个不同的地方,泛在心里的滋味却是一样的。但不管怎么说,还得打起精神面对新的生活,面对家乡的亲人。
他心里还站着他的奶奶啊,二十四岁的王祈隆!
见了奶奶,王祈隆故意说是他自己要求回家乡的。奶奶听了孙子的叙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她什么也没说。王祈隆已经看出了奶奶的情绪,知道她是什么都不想说了,自己的分配很显然让她失望。他违了心意拉起奶奶的手说,不是我不想再到北京念书,也不是我不想留在武汉。奶奶,我只是想回来守着你老人家。离开了你,我觉得我什么也不是。
本来很倦怠的奶奶,却一下子激灵起来,他拉住孙子的手,脸色一下变得像一张白纸。她的眼睛在孙子的脸和手上游移着,手哆哆嗦嗦好像控制不住。从孙子去上大学,她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孙子。她发现孙子长了一双出奇的大手。
细腻修长,像一张蒲扇。
王祈隆被奶奶的神情吓坏了,他坐在床上抱住奶奶,问,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一下松懈下来。没等到孙子说完。她坐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眼皮耷拉下去。奶奶老了。奶奶脸上的皮松松地胯下来,在十五瓦灯泡的照耀下,像一堆枯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