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祈隆是毕业的第二个礼拜到阳城地区农业局报到的。
回到了家乡,他身上的力气好像突然又回来了,举手投足都充满了自信。就连他身上洗得雪白的衬衣和蓝咔叽布裤子,都重新变得雅致起来。他有足够的信心,他是大学毕业生,那在当时是个说起来就让人啧啧咂嘴的资历。而且,他王祈隆可是被地区农业局亲自去省人事厅挑选回来的。
王祈隆想像着他去农业局报到的情形。肯定是会受到热烈欢迎的,因为据说他们这个地区整个农业口就他一个重点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局领导要是接见的时候,他该怎么样说;在机关为介绍他而召开的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上,他当着大家的面该怎样说。他这几年的书是没有白读,算是出过门,见过世面的。他提前把什么都想了,他甚至想好了对领导分配给他的工作他如何干出好的成绩来。积攒了十几年的文化知识还没有真正派上过用场,他一定会好好利用,成就一番事业。
哪怕仅仅是为了奶奶!
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来报到上班,他就是为了奶奶啊!不枉奶奶这么多年的灌输,王祈隆现在自己都觉得他是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他自己想,成就事业也不一定非要在大城市里。奶奶对他回到河南好像有些失望,他对奶奶说,实际上也是对自己说,我会干好的!
王祈隆洗了头,换了衣服,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踌躇满志地到阳城地区农业局报到了。
农业局设在行署办公大楼的四楼上。陈旧的苏式红砖楼,尘土在外面墙上积了很厚,里面显得暗无天日。办公楼虽然破旧,但政府威严的架子还在,所以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王祈隆的好心情。但是接下来的一切,显然不是王祈隆所能想象的。
王祈隆没有见到农业局局长,副局长也没见到,他只见到了办公室管人事的老张。五十多岁的老张似乎是个好人,他透过老花镜使劲地看了王祈隆一会儿,说,领导都去开会了,你先到行署招待所里住下吧。过去没来过阳城吧?没事你先在城里转转,有什么事情就找我。
阳城是三国时期的古城,这个曾经被历史上好几代君王做过统领天下之地的小城,现如今早已风华褪尽,显露出岁月深处的疲惫和麻木来。王祈隆在城里一连转了三天。在灞陵桥,看着关公辞曹处的纪念碑,想着当年关公就是站在这里,作别曹操,踏马西去,过五关斩六将,心里竟凭添出一些感慨来,联系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更是有了欲说还休的况味。
三天里,王祈隆每天都是先要到农业局报到的,人家还没有上班,他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好在那老张还不烦,总是不紧不慢地说,来啦?然后打开办公室的门,先把他让进屋里坐下,倒上一杯水。这些个程式化的动作,却让王祈隆很感动。老张做完这些动作之后,就把自己埋在报纸堆里,好像把王祈隆给忘了。直到他感觉到王祈隆的尴尬来,才会问些不疼不痒的官面上的话,却始终不提王祈隆工作上的事。这样一来,王祈隆反而不好直接问了。老张是个兢兢业业的机关公务员,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有时候看起来非常热情洋溢,想着他会说出很多话来,可说了一两句就没有了。王祈隆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我先走吧。那老张也不挽留,说,走了啊?王祈隆逃也似地离开老张的办公室,手心里竟积满了汗水。
老张确实是个好人,但有时候和好人在一起会让你更累。
有时候王祈隆拘谨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常常会看到有人手里端着一个茶杯,踱着方步走进来。人家一进来,他就赶忙站起来,一副谦恭的样子。哪知人家看也不看他,过来站站、看看,有时候说句话,有时候连句话也不说就走了。他站了几次,老张就说,你别站,他也不认识你,站起来干嘛?王祈隆说,怕是人家领导过来找你。老张笑道:领导哪里会下来找我?再者说了,要是领导真过来,我不早就站起来了!
第四天,老张看到王祈隆就露出了笑脸。老张说,批了批了!领导批了,让你去地区农校当老师。我现在给你开信,今天就可以报到了。
老张只顾自己高兴,他没有注意看王祈隆的脸。年轻人的脸唰一下白了,老半天才蹦出来两个字:农校?
是啊,是啊,是咱们地区的农校啊!
我不是农业局要回来的人吗?怎么会去农校?
唉!你没弄明白,农校还不就是农业局的嘛!农校就是属于农业局管理的。
王祈隆想一想,老张说的是没错,农校确实是农业局系统的。而且这个事情,和老张也说不清。王祈隆说,张科长,我想见见局长。
什么?老张的眼镜差点掉下来,你想见局长?
是!王祈隆的情绪已经反映在声音里了。
老张半天没说话。他把王祈隆的派遣证仔仔细细叠好,放在自己面前,像在思索一件重大的工作部署。停了一会儿,说,年轻人啊,我看你是个很稳重的人呢!
王祈隆看着他,没说话。
局长忙得很啊,我想见他都很难。我建议你还是先去报到吧,等你熟悉了情况回头再说。
王祈隆觉得自己的心和身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地下陷,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气愤还是悲哀,有一种被拐卖的感觉,血一波一波地往脑门子上冲。
老张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小王啊,你还年轻,有一份固定工作已经不容易了!我孩子他们年龄比你都大,还在家待业呢!好好干,什么都得一步一步来。老张又说,小王啊,我在农业局都干了三十多年了,混了个科长还是副的。年轻人,干点事儿容易吗?
王祈隆就这样进了距阳城市内还有五公里的农校。学校坐落在三国时期的一处遗迹旁边,据说这曾经是魏国的一个演武场。学校院子的东南角还有一座古庙,古庙边上有几棵柏树 ,粗大的树干腐朽弯曲,大概很有一些年龄了。学校很有可能原来就是在庙院里设的,不知道刚建校的时候,有没有让学生们在宽敞的庙堂里上过课。现在的学校显然是比原来的庙院扩大了几倍,抑或是十几倍。
倚着庙堂往后走,是几排矮矮的青砖瓦房,房子的年龄大概比王祈隆还大。院子里普通的树都是有些资历的了,好像都有灵性似的,不管生长在哪里,就像天生就应该在那里一样,雄踞一方。学校院子里大块的空地都被学生和老师家属种上了各种青菜,春季里还种上一些瓜果和花生,这既体现了农校的特色,也使院子里到处都是绿色。这个学校每年的招生名额很少,几个年级的学生加在一起也才几百人,即使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学校荫荫的绿色也会遮盖住他们,好像农校的主角是植物而不是人。院子的西边有一条河,河面不宽,水流量也很小了,可是水却是出人意料的清澈。傍晚有河风吹起,人走在河堤上,是多么的清爽啊!
这里其实是一个很神仙的地方,只可惜和王祈隆的想象差距太大了。他又太年轻,那个时候,他年轻的心气正浮躁着,对生活不着边际的设想,正充斥在他的心头。王祈隆眼睛里看到的,这个他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全是破败和颓唐。
学校分了一间屋子给王祈隆,屋子大约有十七八个平米。学校里所有的屋子都是一样的,地面一律用现烧的青砖铺了,屋顶是用芦苇或者黍秆做的顶。屋子与屋子之间的山墙,全是半墙,砌到横梁处,不隔音。从顶北边的屋子里放个屁,顶南边的屋子里一定有人喊臭。老鼠们在顶棚上面横行无阻,轰隆隆地奔跑声震耳欲聋。难怪住在下面的那些为人师表的先生们,一个个会被弄得无精打采,胡须稀疏面皮黄瘦,渐渐露出仙风道骨般的面目来。
王祈隆失去了到北京读研究生、留在大学当老师的机会,本来想着能用自己的满腹才华报效家乡告慰奶奶,谁成想一猛子扎到这么个破烂地方,他连哭的地儿都没有了。王祈隆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不为自己,单为他的奶奶,已经是伤心到了极点。
王祈隆对生活和爱情的热望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每天半死不活地去给那些半生不熟的、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却是死活看不上眼的学生们上课。大多都是些农村出来的生瓜蛋蛋,没有出过门,没有见过世面,把个农校看成了高等学府。知识还没学会多少,却先学会了卖弄,把社会上一些庸俗的东西带到学校里来。学生中间竟然也有闹恋爱的,跑到校园外面的小河边去,忸忸怩怩的样子,是农村人相媳妇的翻版,那架势生硬得让王祈隆哭笑不得。他们能知道什么是爱情呢?
他竟然忘了自己也是来自农村,也打从他们这样的年代过过。但他却有千帆过尽般的沧桑感了。
一辈子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提前结束了!王祈隆心里不知道是为他的那些学生,还是为他自己哀叹着。
没有课的时候就围着学校的院墙没有尽头地散步,每看到一个数字,比如一个车牌号,王祈隆都要在心里算计能不能被三或者六除尽。如果碰巧有好几个数字除尽了,他会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如果总是除不尽,就会在他阴郁的心情里增添更多的烦恼。
王祈隆看不到希望在什么地方,他现在连老家都很少回了。他都不敢想起奶奶那双期盼的眼睛。考上大学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眼睛放光地看着他远行。他充满信心地来阳城报到的那一天,更是让村里的人羡慕得眼珠子都绿了。现在他不知道他还将如何面对他们,见面不说话心里就已经虚得不着边际了。想想上大学时的那些好时光啊,每天在校园里穿着洗得雪白的衬衣,浏览着人家手牵着手儿过家家,设想着自己未来的好事情,那是多么的罗曼蒂克啊!
学校领导也很关心王祈隆,教导处的王主任曾经很郑重地找王祈隆谈过一次话。王主任说,你课教得挺不错的,好好干,有机会我推荐你到省农学院进修进修。
王祈隆差点没把肝子吐出来,我是华中大学毕业的啊!我们学校烧锅炉的要是调到省农学院来,保准都是教授!
王祈隆只是让这话在心里翻了个跟头,又咽了下去。主任是个老实人,也是好心。再说了,他哪里能去和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计较呢?主任是学校的老人,没有多少文化,他最自豪的就是说他在学校里干了多少年,哪一棵树是他种的,哪一排房子是他主持盖起来的,学校的建设处处都有他的心血在里面啊!
有一段时间,王祈隆不看电视,不读书,不与人交往。农校连员工算上总共才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他有一半都还认不过来。他的日子正像一首歌中唱的,张开嘴巴就吃,睁开眼睛就喝,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要说这样的日子可也是许多人花大力气都追求不到的一种境界。但心情不一样,结果就更不一样了。王祈隆任凭自己麻木着。
王祈隆那阵子对吃倒是有了一些研究,他在武汉上大学染上了吃辣的习惯,食堂的饭菜吃着不过瘾。在小商店里买来火锅底料,在电炉上煮各种小菜和面条,有时候还买一只鸡炖了吃。奇怪的是,他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却越发地瘦起来,一米八一的个子,本来就不胖,现在瘦起来就真的像只衣服架子了。他皮肤白皙,头发柔柔顺顺地疯长,戴了一副金属框的眼睛,看起来斯文的模样,始终有一种让人爱怜的忧郁。
学校的教职工里面只有两个女性。一个是比王祈隆早一年分配来的教师丁萍,人瘦小,长的也不是十分的丑。五官都还行,王祈隆却总是觉得好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思量了一阵子就明白了,像是一朵开了一半就瘪进去的花,有些地方没有扑闪开,总让人觉得小里小气的。
物以稀为贵。丁萍这样的,王祈隆看不上眼,身边却有不小的一群追随者。这几年分配来的教师,都还面临着找对象的问题。
与王祈隆一起新分配来的小彭和小李,都是从省农学院毕业的。因为两个人的学业、资历都是一样的,所以就什么都攀比。小彭分到了办公室,工作比较轻松。小李就去找校长,为什么把我分到教研室教基础课?小李房间里多放了一张小木床,是原来一个老师留下的,有了客人可以凑合着住。小彭就找管后勤的领导,为什么别人屋里两张床,我屋里就只有一张?
小彭追丁萍,小李也跟着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