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祈隆给人家孩子看了病,付了住院费,一遍一遍地向人家的家长道歉。他一个多月都没有回家。把这事儿撂给许彩霞,这岂不等于让牧师去当屠夫?她横竖都不知道该怎么样下手,只会一个劲地哭着对儿子说,你不能跟你表哥一样啊!
她这样说,等于说两个孩子都是敲了人家的脑袋,等于说两个人犯的都是同一种错误。
本来王小龙还憋着一肚子委屈,听了妈妈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可以把我和许小虎放在一起比?王小龙在学校里从来不歧视那些农村来的孩子,可他从来就看不起自己的表哥许小虎。他许小虎才真正把自己当成市长的什么人了,整个一不学无术的文盲,每次到家里来,都是一付十足的奴才相。只要一出了他们家的门,就把自己当大爷,瞧那牛哄哄的劲儿,好像他就是这城市的市长第二。开口闭口都是他的市长姑父,惟恐人家不知道,真让人恶心!王小龙在外面,最怕的就是人家提起他的市长老子。
许小虎常常羡慕他的那些东西,王小龙明明是扔掉不要的,也坚决不给他。哪怕他前脚出门,后脚他就扔到垃圾箱里。
王小龙说,求你别哭了!我比许小虎还无赖,行了吧?
许彩霞立马转换了哭泣的主题,说,你别横我。小虎什么时候成了无赖了?他这样了,你还骂他无赖!小虎是不如你,他没有个当市长的爹啊!你什么都有,可你知道珍惜吗?
王小龙大声说,我不想要个当市长的爹,谁让你们把我生在这个家里?
许彩霞哭得更厉害了,拉了长音对他绝望地喊,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孩子啊!
王小龙实在不想搭理她了,他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妈。许彩霞的哭,倒是让他莫名其妙地消了不少气,可能是刚才叫喊了一阵子,也可能是提到了许小虎让他出了气。王小龙坐在电脑前,很快像游戏一样奔腾了。他一边喝着可口可乐,一边把耳机插在耳朵里。
许彩霞哭了很久很久,她从春哭到了夏,从花开哭到了花落。她终于把丈夫王祈隆哭了回来。
王祈隆还没进王小龙的房间,就看见门口贴着的蓬头垢面的F4的大幅照片。他知道儿子贴这玩意儿不是为了自己看,而是贴给他看的,
但一向万能的王祈隆,面对自己的儿子,只能是深深地叹息了。那叹息被从胸腔里挤出来,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初始的震撼和尖锐。他妥协了,决定平下心气,好好地和王小龙谈一谈。他觉得对儿子的妥协,就是对生活的又一次妥协。
他艰难地选择着词句,说,小龙,其实我也很理解你,你所犯的错误,我们小的时候都犯过。
王小龙仍然把眼睛盯在电脑上,耳朵里还插着耳机。
王祈隆说,把耳机取下来,看着我,别人说话的时候,要学会尊重。
王小龙把耳机取下来,他真想还他一句,妈妈跟你说话的时候,你的尊重哪里去了?
王祈隆停了好一会儿,仍然重了语气说,小龙,你必须明白,你不能永远待在这里,这里不是你应该生活的地方。
王小龙这才开了口。他敌对地说,你想好了我该去哪里?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里生活?
王祈隆缓了口气说,你还小,长大了你就知道为什么了。只有到你明白的时候,你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王小龙打量着他严肃的父亲,冷冷地想着,你自己知道吗?你和妈妈知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吗?许小虎可也是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突然有些理解了许小虎的反抗,至少他还不是只任人宰割的羊。
王祈隆还想再说什么,嘴巴已经张开,王小龙却说,不管我怎么样做,你都不要干涉,我到最后给你拿回来让你满意的成绩。行了吧?
王祈隆攒了一肚子的话全部给憋回去了。想一想,这也是惟一的办法了。
王小龙那个期末果然考了个优等成绩。
作为一个市长的儿子,王小龙觉得最憋闷的,就是家里太缺少平常的快乐。其实在内心里,他爱自己的父母,尤其是他的单调而又愚笨的、让他可怜的妈妈。但一到他们面前,只要话一出口,马上就串了味儿。生在这个众人瞩目的家庭,让所有的人羡慕。可他从小就没有感受到过幸福,感知到的全是来自社会的压力,就像生活在一张无边无际的网里,再加上爸爸妈妈的极度不和谐,他觉得幸福这个词在他们家完全是一件奢侈品。爸爸给了他荣耀,给了他最好的生活和学习的条件,他以为这些东西对一个孩子已经足够了。那种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把他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爸爸太严谨,严谨到让人觉得虚伪。而妈妈又太懦弱,懦弱到让人可恨。他甚至把爸爸妈妈的不合拍,全部归结到妈妈的不觉悟头上。这样的家"幸福也会令人窒息,"他在笔记里写道,"我现在才知道,娜拉的出走,是一件多让人愉快的事情。"
假期里,王小龙要和同学一起骑自行车远行。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事情。他们准备去看黄河,然后沿黄河东进,直到入海口。黄河距阳城都快二百公里的路程了,全部行程算下来,有一千公里的路程。这么热的天!
王小龙知道他妈不敢放他出去,就故意认真地对妈妈说,妈,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们要出去参加社会活动,我想等我回来再告诉我爸。
许彩霞不懂什么社会活动,但她知道,她不能让儿子有任何闪失。她说,去看黄河?你们开什么玩笑啊?
王小龙说,哪有功夫跟你玩笑?边说边开始往他的登山包里塞东西。他塞了两件衣服,然后塞了他的随身听和电池。许彩霞这才知道是真的了。许彩霞站到门口,问道,你们怎么去?都是谁去?
王小龙耐着性子说,我们骑自行车去,一大帮同学呢!
许彩霞一听就急了,说,骑自行车去?你从生下来,连公交车都没坐过。怎么能让你骑自行车出远门?我不会让你走的,你爸也不会同意。如果你爸爸答应了,就让他安排车子跟着你。
王小龙说,妈,什么都要我爸爸答应,我不是您生的儿子吗?我都快十七岁了,你就不能为自己儿子做一次主?你要找车子跟着我,除非是我爸这个市长当腻歪了!
许彩霞说,我都四十多岁了,也没敢跟你姥姥姥爷犟过一次啊。
王小龙说,你是你,我是我。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为什么我必须要和你们一样?
许彩霞紧紧地倚着门说,我是说不过你,你爸爸不批准,你休想出去这个门!
王小龙看看表,他的同学已经在约好的地方等着了。王小龙气愤得脸都红了,王小龙说,妈,要说起来你也是个市长的老婆,白活了啊!都什么年代了?你真是个没有文化的!
许彩霞说,我生了你,你有文化就行了。
妈妈,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你说什么都不行,你这样走了,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
王小龙说,我这么大了,能出什么事情?我爸爸多长时间还不回来一次。妈妈你就做一回主吧!
许彩霞心里犹豫着,但她无论如何是不敢做这个主。她忘了小的时候,自己也曾坐人家的自行车,偷偷去县城的事。她说,小龙,妈妈也求你了!妈妈真的做不了主!
电话铃声大作。王小龙知道是喊他的,但两人都不去接。
王小龙说,你让走我得走,不让走我也得走。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偷着走的。你什么也不知道。行了吧!
王小龙说着就要去拉妈妈。许彩霞回手拉住了他的包。她说,我死都不会让你走的!
王小龙气愤到了极点,他使劲掰开她的手,说,那你就去死吧!王小龙正在气头上,说了,自己就先愣住了。许彩霞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许彩霞说,我整天给你做了吃做了喝,你爸爸都没说过要我死的话啊!许彩霞哭着,朝儿子脸上使劲地打了一巴掌。
王小龙捂住脸,强行拉开了门。许彩霞没再阻拦他,在儿子迈出门口的一刹那,她的哭声猛然间响了起来,震得整个楼道都是嗡嗡的回声,好象整座楼都在哭。那哭声里的对儿子的气恨已经转化为对自己的伤心。
王祈隆是在路上接到的许彩霞的电话。许彩霞边哭边絮叨,说了半天才算说清楚。王祈隆本来想折回家去看看,想一想,孩子已经出去了,他和许彩霞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者说,就是他在家,对儿子这样的要求,也不太好拒绝。自己像儿子这个年龄,已经独自上路,开始独立的生活了。
既然走了,就让他去吧!王祈隆挂了电话。
王小龙他们一伙人是在第三天在走到将近二百公里处,被一个同学的家长开了卡车接回来的。那个时候,距离第一目标只有不到四十公里了,可这帮雄心勃勃的旅行者,彻底知道了远方到底有多远。他们东倒西歪地倒在路边,几个人已经累趴下了,嘴巴还在不停地互相埋怨。
他们要送王小龙回家。王小龙仍然在负气,不肯回去。同学的父亲只好给王祈隆打了电话。王祈隆亲自开了车去接的儿子。
父子俩相见的那一刹那,竟然像两个陌生人。傍晚的阳光打在儿子长满绒毛的脸上,从逆光里看上去,像个金光闪闪的天使。王祈隆看着儿子,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辛酸。低沉的音乐的节拍从他塞在耳朵里的耳机里泄出来。一丝略微有些尴尬的苦笑从唇角浮起,也许看起来更像嘲讽。复杂的情绪在父亲的心底盘根错节。
原来王祈隆以为,只有许彩霞是无能的。面对儿子,他觉得自己也同样无能。他不是一个集体,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就是你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如果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不听使唤了,比如手或脚,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一个母亲,面对自己的儿子还能够哭泣。他是父亲,不能哭。他惟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忧心遮盖起来,然后,装得还像是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