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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当然,泥溪场那边的杨光武是听不见的,他正跟一条三四百斤重的野猪搏斗。此前,他朝野猪放了两枪,野猪身上喷薄出灿烂的血光,却并没倒下,而是用它那蚕豆般的眼睛朝杨光武盯了两眼,然后旋风般地袭卷过来。杨光武慌忙扔了枪飞跑,爬到了一棵老松上。那体型庞大的家伙追上来,开始啃树。筒状的长嘴,一张一合,树屑纷纷扬扬。它每一次用力,血便以更加凶猛的姿势向外喷射。可它不管不顾,以死相拼,啃了一阵,它前爪着地,疲惫而痛苦地喘息着,之后又猛地窜起,以沉重之躯撞向残废的树干。罐子粗的松树沉沉倒地。杨光武是坐着掉下去的,屁股底下发出的尖锐刺痛直冲脑门。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即起身逃跑,因为野猪正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他刚刚支起半个身子,就被卷入了血腥的漩涡。野猪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臂。他已经没有痛感。趁野猪咬住他左臂疯狂撕扯的当口,他猛地扑到野猪的背上,一声大喝,将它按倒在地,右手尖刀一样扎进野猪的伤口,拉出了一段血淋淋的内脏。大山里立时响起野猪惨烈的尖叫。野猪死了,杨光武的左臂嵌进了它的牙齿。好在野猪咬他时,狂暴的力量已属强弩之末,因此并没折断他的骨头,只是尖牙将他手上的肉扎得稀烂了。

这样,杨光武就一直在家里养伤。其实他的伤早就好了,但这次狩猎的经历,虽让他捡了一条命,却拈了他的胆,他每走出家门一步,都能闻到野猪身上的骚味儿,看到那一片红艳艳的血光。他再不敢出山打猎,便干脆砸烂了家里的两支枪。他自己不打猎,也不让儿子打猎。

"老老实实地给老子放牛!"他对儿子说......

望鼓楼的钟大娘再次去找到杨光武的时候,豺狗子就放牛去了。听罢钟大娘的话,杨光武很兴奋。他早就需要一个女人了。他给钟大娘付了谢媒礼,对她说:"你先回去,我跟身就去何家坡接人。"钟大娘说:"你......总得准备一下?"

杨光武冷冷地说:"准备啥?一个再婚嫂!后天,我后天就去接人。"

按照约定的时间,钟大娘在东巴场接住了杨光武。

从前天开始,许莲就没再上坡了。她的田地已抵当给了何相战等人,她已经没什么可干的了。为了让自己显得好看些,她好好生生地梳了头发,穿上了绸面新衣。当她梳头穿衣的时候,泪水止不住流淌。她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了,就要离开她心爱的男人的坟茔了......

杨光武在钟大娘的陪同下走上地坝坎时,许莲搂着孩子,心一阵一阵地揪紧。

然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走吧!"杨光武对她说。

"饭也不吃?"钟大娘说。

"不吃了。"杨光武说。

许莲起了身。她的神思恍恍惚惚的,要说吃饭,她还真的忘了准备。钟大娘的媒钱和猪头肉(那一带谢媒,男方只送钱或粮食,女方则既要送钱粮,还要送猪头肉,因此,媒人又被称为"啃猪脑壳的"),幸好都已经由她父母支付过了,不然,她恐怕连这么重要的事也会忘记的。

钟大娘很不乐意,嘀咕了几声,没再管他们,出了院子,直接上了望鼓楼。

这大概是何家坡从古至今最为简陋的婚礼。那时候再穷的人家,男方至少也要杀一只兔子招待客人,新娘临行前,也要在娘家杀一只鸡款待亲朋好友,可许莲下堂,只是她从未谋面的杨光武一个人来,把她和两个娃娃带走了事。

没有人为她送行,她母亲本说来的,被许莲和她父亲拦住了。

许莲领着杨光武,先到何兴能和张氏新崭崭的石坟前磕了头,又绕道去了堰塘边。堰塘边是一座土坟,何地睡在那里。许莲拉着两个孩子,扑倒在坟头上痛哭。她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些惨恻的诀别之言。从许莲的话语里,杨光武知道这里埋着她的男人。他不动声色,静候着许莲。从见到杨光武的第一眼,许莲就预感到自己将来的命运。此人生得豹眼环睛,留几根黄黄的山羊胡,脸瘦恰恰的,几乎连眼睛鼻子也装不下,因此嘴小如豆,双手却细长如猿臂。再看他那一身穿着,皱皱巴巴的衣裤,虽没补巴,却脓里脓气,远不是钟大娘所夸耀的富有。许莲在给父母亲磕头的时候,她以为杨光武也会跪下去,可杨光武眼向别处,一副与己无关的架式--这就是钟大娘说的"实诚"。

许莲在丈夫的坟头上哭了半个时辰,才拉着两个孩子,跟着杨光武上路。

一百多里路程,其艰辛不言而喻。从何家坡下山,沿河走七八十里,路虽较为平缓,但多为沙地,走一步让半步,除却沙地,就是石骨子地,薄薄的布鞋踩上去,脚硌得发麻,稍不留心,还会崴脚,有一段路,全从芦苇丛经过,锋利的叶片,把脸和手都划出了血口子。走完了平地,又上山。这里的森林很大,比何家坡的森林古老原始得多,一条隐隐绰绰的小道上,铺满了腐叶,走起来打滑。我奶奶许莲的脚缠过,缠得虽不甚仔细,但哪里受得住这遥遥路程的奔波?何况她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摔了跤也好,走不动也罢,杨光武决不会帮带一下孩子,只要许莲坐下来,他就立即到几丈远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摸出烟来裹。

对这件事,我曾问我父亲何大:杨光武既然是那般模样,奶奶为啥不带着你们返回何家坡?父亲说,一百里路,他们走了两天,中途在一个傍河的幺店子里歇下了。杨光武要来跟他们住在一起,被许莲喝斥而出,杨光武只好到另一间屋住了。杨光武一离开,何二首先说,他要回何家坡。声音细细的,显然,他害怕那个鬼一样的男人。接着,何大也要回何家坡。许莲不住地点头,哽咽得脖子上暴凸出淡蓝色的血管。可次日一早,她又带着孩子跟杨光武出发了。只要杨光武一出现,不管多么想回去,何大何二也不敢吱声。

我奶奶为什么要跟杨光武走,父亲解不清,据我分析,有两个原因,其一,我奶奶是要面子的人,一个女人家,下堂就已经丢尽了脸,何况那情形哪里是嫁,完全像私奔,私奔到中途,又返回去,她就真的只有往地缝里钻了;其二,我奶奶已有了必死的决心,但她要获得一种名份,托付两个孩子。

这第二点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因为许莲一跨进杨家门槛,便企图立即振作精神,作一个贤妻良母,讨得杨光武的欢心。比如她看见杨光武父母的遗像挂在堂屋里,就带领儿子,三人一起跪下去,为死去的老人磕了四个响头。杨光武儿子的小名不是叫豺狗子吗,视其相貌,下巴尖削,眼珠深陷,倒真有些名副其实,许莲见豺狗子进来,立即走过去爱抚他的肩头。

可许莲的心愿顷刻间土崩瓦解。

当她抚住豺狗子的肩,豺狗子对她怒目而视。与他那鹰隼般的眼光相接,许莲吓得往后一缩。这一缩,手就碰到了豺狗子的脸,豺狗子尖叫一声,挥起拳头,向何大何二冲去。许莲还没来得及阻挡,何大何二的鼻血早已流了出来。何二哇哇大哭,何大竟一声不响,只把鼻血横着一揩,可怜地盯着妈妈。许莲一面扯起衣襟为孩子擦鼻血,一面看着不远处的杨光武。杨光武视而不见。许莲只得扭过头,尽量柔和地对豺狗子说:"你这娃娃,为啥打人?"豺狗子嘴唇歪了歪,牙缝里嘣出一句话来:"臭婆娘!"说罢出了堂屋。

许莲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腹腔里轰隆一声,像五脏六肺都碎裂了。

晚上,杨光武安排豺狗子与何大何二睡一铺,何大何二打死不从,许莲也决不答应这样安排,自己动手在猪圈旁边的巷道里铺了张床,让何大何二去住。

由此,可以看出杨光武家的"富有"了。

杨光武睡的那张床,有一股类似陈年老盐菜的臭味,白面的被子黑作一饼,布满了黯淡的虱子和虼蚤血。许莲走到床边,差点作呕,但她告诫自己:一切当须忍耐。她以温柔的语气问:"还有被子吗?明天,我把这些都拆下来洗了。"杨光武并不回答,在屋角的凳子上一坐,就摸出烟来抽。烟味散出,有一股异香;这股异香,杨光武在路上抽烟时许莲就闻到了,她当时不明白旱烟咋来这么一股香味,现在才猛然醒悟:那是鸦片!

许莲只有心一横,解了外衣,上床去睡。杨光武过了半个时辰烟瘾,站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把自己脱得溜光。许莲偷偷地睁了眼看,顿时抽一口冷气。杨光武浑身长满了乌溜溜的肉疙瘩,两腿间那根物件,像条发怒的蛇。他并不吹灯,径直到床边来,提起许莲的双腿,把她下身剥得一丝不挂。在此之前,许莲一会儿空得发痛,一会儿堵得发慌,此刻,她的心完全死去了,任由杨光武摆布。杨光武忙碌了半天,一点没有成效,小嘴里哼哼地发出恶声。一两个时辰过去,鸡已叫二遍,许莲发现杨光武跳下床来,气得疯狗一般。许莲看出,如果杨光武再不成功,她和孩子将经受更大的磨难,于是闭上眼睛,想着何地,想着她跟何地的初夜,以此来引发自己的情欲。不一会儿,许莲的下身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自那夜之后,许莲完全失去了性欲,而杨光武不分白天黑夜,逼着她来。人家说吸鸦片的人性欲弱,但杨光武是特例。他以前的女人之所以跑,一是因为杨光武吸鸦片,第二就是受不了他的性残暴。

不上半月,许莲花容失色。

她心痛的是两个孩子。豺狗子一有机会,就赏何大何二几个耳光,弄得他们一见到豺狗子,就像老鼠见了猫;吃饭的时候,只要豺狗子咳嗽一声,何大何二就不敢动筷子。

由于精神极度郁闷,加之常常闻杨光武吐出的烟味,来杨家不上一月,许莲也抽上了鸦片。

杨光武以前确乎有些田产,他还当过几年甲长,可那些能长庄稼的土地,都被他变成了烟雾。而今,不要说超过何家,就连一般吃得上饭的家庭,也比他过得滋润。只是他的好几口箱子存放了大量鸦片,足够他们过火几年。

可屋子里已有三个烟鬼!除了杨光武和许莲,那第三个就是豺狗子。豺狗子从没上过一天学,他从六岁开始放牛,八岁开始抽烟。许莲来之前,杨光武以为只有自己抽鸦片,不知道儿子早就染上了烟瘾。那是在他母亲跑掉不久的某一天,上山放牛之前,他翘着屁股往鞋底板上绑草绳(防山路打滑),从腿间看见父亲在里屋一口箱子里取烟,取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双手颤抖地用洋火点上,烟雾就出来了。以前杨光武抽烟,都是等儿子上山之后,晚上抽也是跑到屋外去,今天他的烟瘾登了堂,实在忍受不住。豺狗子闻着那烟味,觉得轻飘飘的,想飞!父亲出了里屋,他就偷偷溜进去取了一点出来,放牛时抽。没想这一抽就脱不了手,因为那烟味不仅香,且能解饥、解困、解愁。现在,他的烟瘾已不亚于杨光武......

有一天,豺狗子病了,杨光武上山砍柴,何大何二也跟着他去──杨光武虽然面恶,却没有他儿子的凶暴,何大何二已不再惧他。许莲就替下豺狗子去放牛。那是一头形体壮硕的黄牯子,起初,黄牯子津津有味地吃草,许莲坐在铺了厚厚一层青冈叶的地面,望着淡蓝色天空上的游云,心早飞到了何家坡,飞到了丈夫的坟边。她始终不认为杨光武是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何地。哪怕她跟杨光武做着性事,她的脑子里也只有何地。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出工,可以尽情地想,尽情地流泪。

正午时分,黄牯子突然停下来,肚子上的两个坑证明它并没吃饱。许莲招呼道:"黄儿,咋不吃呢?"黄牯子并不听她的招呼,双肩紧缩,铜铃大的眼珠鼓得要蹦出来。未必它病了?许莲站起身,走到黄牯子身边。她的手刚一触到牛角,黄牯子猛一扬头,把许莲撬出老远,紧接着飞奔而去,跑过几匹山岭几个寨子,终于摔死在崖下。

原来,黄牯子早从豺狗子那里染上了烟瘾,几年来,每到正午时分,也就是豺狗子抽烟的时候,它就不吃草,只闻烟味儿。

它缩肩瞪目的时候,烟瘾就已经发作了,许莲并不知情,因而遭了重创。

许莲断了一根肋骨,可在杨光武看来,这并不打紧,打紧的是他们赖以活命的黄牯子死了。(许莲自己也是这样看的。)杨光武把许莲捞回去,一阵猛踢猛打。躺在病床上的豺狗子听说黄牯子摔死了,一迭声地骂"臭婆娘",而且挣扎起来,扇了躺在地上呻吟着的许莲无数个耳光。

母亲跑掉之后,黄牯子是豺狗子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

连何大何二,也遭到了杨光武和豺狗子的毒打。

当杨光武着人把黄牯子的尸体抬回来放在街檐上时,杨光武又扑到黄牯子身上,如丧考纰似地痛哭着,豺狗子则爬出去摸住黄牯子断了的角,发出狼嗥似的尖叫。

许莲还躺在地上呻吟呢。她在地上已躺很长时间了。然而,此时此刻,她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了,紧紧地护卫着两个孩子。

这件事情,注定了我奶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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