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14年前在北灵海市的山里造了房子,先是每年夏天来度假,后来,从加州搬过来永久居住,一晃也有三四年了,总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山下有个很大的湖,湖边有条公路,从第一天起,每次进城,一路都是风景。湖边的房子也很漂亮,各具特色,其中有一栋古色古香的小楼吸引了我的眼球,因为阳台上斜插出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在公路的上空迎风飘扬,这面旗帜让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这里有一家台湾人!在海外,别说见到同胞,就是见到一面与中国人有关系的旗帜都会心跳加快。这面旗帜原来插在中国大陆,后来搬到中国台湾地区去了。这家人一定对台湾有特殊的感情。每次经过,我都要朝旗帜看一眼,然后进入遐想,这是怎样的家庭呢?大概是移民多年的老人家,乡情浓浓,挂旗解愁。也许是年轻力壮事业有成的生意人,以中国台湾自豪。也许是中国台湾地区和美国之间的“空中飞人”,留下孩子接受美国教育。我也不排除里面住着台湾政界人物的可能,否则为什么要挂旗呢?后来我发现不少加拿大人在我们这里买房子,又想,也许是从温哥华过来的,房子供度假之用。也许,根本就是一栋空房子,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看见有人从楼里出来。
先前的激动慢慢消失,遐想却无法停止,疑团越积越沉重。有一次,我对自己说,这栋房子也许能让我构思一篇小说了。有趣的是,在产生这个念头不久,老天爷安排我认识了蕙蕙,来自台湾的舞蹈老师。
那天是我的生日,为庆祝生日,我和朋友们在一家中国饭店吃饭,饭店的隔壁是出售中国日用品的商店,好像是新开的。我们走进去,冰柜里有馄饨皮和冻饺子,还看到青菜、冬瓜、豆腐等,各种各样东方特色的点心,调味品,厨房用具,琳琅满目。这时,我们发现一个秀美端庄、小巧玲珑的华人女子坐在柜台内,手里捧着一份中国报纸。我的朋友问道:“你在读美国的中文报纸吗?”“是啊。”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你知道融融吗?中国报纸上经常有她的文章。”洋人发音不准,我补充说,金融的融。她想了想说:“融融?看到过,我读过她的文章。”“这就是融融。”我的朋友指着我说。“噢--”她把声音拖得老长,“你,就是融融?”她伸出手来,一边说:“我叫蕙蕙。”
我常常想,认识蕙蕙,必定是上苍的安排,让我在美国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她把我带进了当地中国人的圈子,参加很多华人活动,并到中文学校去授课。我在北灵海住了十年,做梦也没有想到能遇到这么多中国人。那年中秋节,蕙蕙教中文学校的老师和家长跳扇子舞和手帕舞。我非常欣赏蕙蕙的舞蹈才华,她自编自导,让我们这些不会跳舞的跳得像模像样,居然在中秋节的晚上公开登台表演。主流报纸的记者赶来采访,第二天发表了中秋报道和跳舞的照片。
蕙蕙和我同年,我出生在上海,她出生在中国台湾。那一年,台海两岸都不安宁。她的父亲来自中国大陆,母亲是台湾人。蕙蕙在台湾长大,学习工作都很顺利,还代表中国台湾到日本去表演;但是,始终单身。25年前,蕙蕙嫁到美国,丈夫Max原来是LAPD(洛杉矶警察),曾经在台湾工作过。“我不要他!”蕙蕙告诉我,“我不说英文,他不说中文,怎么生活?”Max很有耐心,每个礼拜打国际长途,让懂中英文的朋友在旁边翻译,后来跑了几次台湾,终于把蕙蕙娶过来了。“和他在一起感到很安全。”结婚以后,蕙蕙如是说。
蕙蕙享受着既是妻子又如女儿一般的宠爱,但是,她所说的安全远远超过了我们的理解,听起来有点惊心动魄。因为Max不是一般的警察,他查处内部腐败,常常深入虎穴,可谓枪杆对枪杆的工作,有生命危险。每当Max接受新任务,转移“战场”,蕙蕙就得跟着搬家。家里没有录音电话,大门上方总是搁着一把枪。每次开门,Max总是把一只手放在背后,摸着腰里的小手枪。有一次,Max说,今晚他们睡在客厅地上。为什么?蕙蕙问。丈夫说,这样安全一点。蕙蕙居然不觉得害怕,只要在Max身边,她从来不害怕。
Max退休以后,他们从阿拉斯加搬来北灵海,住在湖边。进城的公路把他们家的土地一分为二,湖边是草坪,房子靠在山脚下,房后是山林。哎呀,我恍然大悟,原来挂青天白日旗帜的小楼就是蕙蕙家!我好像看到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站在山头上挥舞大旗,好像要让地球的那一边知道她在哪里。以往的一切猜想都成为泡沫,就是这个说话文绉绉,走路慢吞吞,举手投足就像在舞台上一样有韵律、有节奏的舞蹈老师,在美国的阳台上挂了青天白日旗。我问她,为什么要挂旗?她说:“我爱台湾,Max也爱台湾,我们就把旗帜挂出去啦。”我不禁对蕙蕙刮目相看。
又到了我的生日,生日里,常常有惊奇出现。那天我从加拿大开车回来,准备晚上和朋友一起聚会。开到湖边最后一个红绿灯前面,突然间所有的车都紧急刹车,我也踩了剎车停下来。不料,后面的卡车好像没有看见(事后才知道是个78岁的老爷爷在开车),活生生撞上我的后车厢,再把我的车推向前面,再撞一次,撞得像三明治一样,两头都扁。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再过一会儿,救护车来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对警察说,后车厢里有摄像机、照相机,还有两个手提电脑,不能让车停在马路上。警察说:“我们不能守着你的车,你得叫人开回去。”当时我脑子里一团浆糊,那么多的朋友,我只记得一个电话号码,就是蕙蕙的。警察拨了,没人接。我让警察从手提袋里取出通讯簿,一个一个名字报出来,请警察找电话号码。正在这时,警察的电话响了,是蕙蕙!她家的电话有进号记录,平时,不回陌生电话。说来也巧,她从西雅图买了最新的Lexus跑车回来,又喜又累,刚进门看到有电话记录,想都没想,就回电过来。
我躺着,被“五花大绑”送到急诊室,脖子和手脚都被固定,好像上刑一样。护士说,这是为了保护我。等了很久,头痛欲裂,没见医生,倒是蕙蕙进来了。她说:“你放心,Max把你的车开到我们家去了。”我说:“我没事,你回去。”
她说:“等你检查结束,我送你回家。”就这样,蕙蕙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才接我回家。
从那以后,看医生,找律师,计算机要修,车被拖走,搞得我焦头烂额。很多朋友来帮我,尤其蕙蕙,不是当我的司机,就是当我的秘书。明天要去康复中心,别忘了。她常常打电话来,提醒这个提醒那个。有一天傍晚,正是交通高峰,我从医院出来,出租司机一定要现金,我没有带很多钱,支票信用卡都不行,司机扬长而去。怎么办呢?我给蕙蕙打电话,她正在做晚饭。“你在那里等着,”她说,“不要走开。我安排好了就来接你……”
眼睛一眨,车祸之后,忙忙乱乱,将近三个月了。蕙蕙几乎每天晚上来电话,否则她就不放心。朋友的爱护和关心,日积月累,让我感激不尽。
蕙蕙生日,我写下这些文字,作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