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天,彭树回到自己的家中,开窗通风,顺便交水电费。
他先是觉得房间被人清扫过了,惟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就是莫眉,但是莫眉并没有这边房子的钥匙。
这时,他看见了贴在冰箱门上的一张小小的纸条,淡黄色的纸片,一侧有不干胶,它在微风中抖动。纸条上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有三个字“你好吗”和一个电话号码。这令他大惊失色,他知道这是谁留下的!以往,他们彼此的留言采取的均是这种方式,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但他的第一个反应还是拿起电话,慌慌张张拨了三次才拨对那个号码。
一听到他的声音,他的热泪奔涌而下。这太让他不可思议了,他还活着!他顾不上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一个劲地说:“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你赶紧回来,回家来!”
卓童说:“现在是白天,不方便。”他说了一间酒吧的名字。
彭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里,酒吧是地下室改造的,叫什么地狱吧,这让彭树的感觉很不舒服,他现在是越来越宿命了,意头不好的用语令他忌讳。地狱吧的墙上画满了牛鬼蛇神,白天也要点灯,不仅灯光黯淡,还结着人工蜘蛛网,大黑蜘蛛随时有可能落下来,掉到你的肩上或杯子里。
等待是极其漫长的,从坐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彭树的眼睛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酒吧的大门口。门口进进出出的全是帅哥辣妹,他们惟恐不特别,不另类,自然喜欢这种刻意与众不同的地方。卓童始终没有出现。
一个面孔似是而非的年轻人坐在了他的对面,心绪难平地望着他。他有一张深麦色的脸,长发在脑后梳成一把,身穿手织土布对襟盘扣的褂子,深蓝带青色的条纹,怎么看也是一个质朴的民族青年。
不知为什么,他打了个冷战,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你还好吗?爸爸。”
这称呼让他像拔葱一样站了起来!这是他的儿子吗?!
乍一看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他只能从眼睛和声音里把他辨认出来。
卓童轻声地说:“爸爸,你先坐下,别人都在看着我们,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曾经发生的事并没有让彭树的心情恢复平静,反而令他毛骨悚然,整个事件里充满了血腥、残忍和冷酷。
他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接受你死去的消息。”
“可这一切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这样!”
“你叫我怎么再去面对亿亿的母亲。”
“我知道你是不会接受这一切的,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可是我实在太想你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对于彭树来说,何尝不是这样。但眼前的结果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是一个有是非准则的人,在这样的事情面前沉默,太难了。
他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如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卓童的眼圈红了,“我也知道应该这样,但我做不到。”
彭树糊里糊涂,步履艰难地回到了他的住处。
拿出钥匙打开门之后,他大吃一惊,莫眉就坐在冰箱旁的椅子上看书,而那张黄色的纸片,仍然在冰箱的门上抖动。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都发抖了,卓童说了,他去过爱心驿站,那么一切也就合理了,莫眉所有的举动都不是反常,她做得对,她在寻找卓童,也在重新确认女儿的死因。
“你看都几点了?天都黑了,你还没回来,我来找你,发现你连门都没锁,你干什么去了?这么大意。”
彭树支支吾吾的,而交电费的单子还在他的口袋里。
“我帮你浇了花,扫了扫地,简单打扫了一下卫生。我们关上窗户回家去吧。”说完,莫眉转身去了里屋关窗户。
彭树立刻把黄纸片揭了下来,握在手心里。
可是他始终无法相信,莫眉没有看到这张纸条。她的神情平静复平淡,没有一丝波澜,这就让他更吃不准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在等着他先开口?还是要看他如何表演?她要认清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
可是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办。
他们一起回到了家中,途中坐公共汽车,谁也没说话。
那间天鹅栖息的小屋,失去了原来特有的,让他无比依恋的味道。莫眉的目光越是温和,便越是直刺他良心的利剑,他觉得再不把真相告诉她,他会发疯的。
熬到半夜,彭树觉得莫眉已经睡着了,他从床上悄悄地起身,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冲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亿亿的杀身之祸,儿子的失而复得,恨和爱交织在一起,是非良心和骨肉亲情打得难解难分,何况,他对莫眉的感情又是如此深厚,重要的不是他们有过浪漫,而是他们共同走过风雨,他何德何能?他碰上的那些事凭什么她要帮助他承担?她已经够苦的了,离开他选择平静的日子合情合理,她却毫无怨言地留在了他的身边,这是几世都难修到的缘分。可是,他怎么对她开口呢?他说什么呢?
他来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在黑暗中长久地坐着,好像黑夜能够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落地灯亮了,莫眉没有声音地走到他的面前。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她说。
“莫眉,请你一定要冷静,听我把话说完。”
屋子里不免冷清了许多,一切布置都变得无精打采,她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自从亿亿走了以后,她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守在这间屋里,她害怕回忆,害怕孤单。
是的,彭树搬回了他自己的住所。
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莫眉来到阳台,收下了已经晾干的衣服。她在里屋的床上,一件一件地把衣服叠好,其中有一件是彭树的衬衣,半旧的棉质,摸在手中十分柔软,她把纽扣一粒一粒地扣上,叠的时候,眼泪掉了下来,像豆大的雨点,打在衣服上。
她何尝不知道他是将与她执手相握、互相搀扶着走过下半生的人?!
她是一个女人,有着女人具备的所有的弱点,是他让她变得完美、自然,心甘情愿地去过每一个朴素无华的日子。就像好女人会让你想去亲近她一样,好的男人也并不见得那么具体、周到,却能让女人安静下来,活得踏实。她需要的就是这个。
可是……
那天夜里,她知道了亿亿死的真相,她怎么可能冷静呢?!
她说:“彭树,如果你还是个人,还有一点点良知,你现在就带着彭卓童去自首!现在就去!”
“莫眉,请你相信我的良知和我的理解力,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不是出于卓童的本意,他如果去自首,只有一个死。”
“那你想说什么?我们什么也不说,让这件事过去?!”
“我也失去了一个女儿,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能理解这种痛苦!如果卓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我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他也是无辜的!”
“无辜?!你怎么证明他是无辜的?!他如果是无辜的,两年前就应该去自首!”
“他犹豫、徘徊,良心备受煎熬,可他缺乏勇气。至少你应该相信他是爱亿亿的。”
“什么都别再说了,这件事一定要大白于天下,才能还给我女儿一个公道!”
“莫眉,我一直以为你会有这个胸怀,因为你曾是一个单身母亲。”
“不,我没有,正像你说过的,爱比天还大,但是比生命小。”
这样的争吵不计其数。
接下来是冷战,莫眉觉得一切都不对了,彭树也根本不可能再住下去。
那天,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到门口,最后一次回过头来,无奈并且无比哀伤地望着莫眉。然而那时的莫眉早已是铁石心肠,她看着他,心想,如果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我也只会说,你并不值得我敬重。可是她到底什么也没说,他是在她冰冷的目光下离开的。
这一场离奇的人命官司最终被公开审理,人们对它的兴趣一点都不亚于当年东泽国际走私案。最后一次开庭,听众席上仍旧是人头攒动,不管陈述和辩解多么冗长、枯燥,也不管事件本身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已完全失去了新鲜和震撼性,人们都保持着极其少有的耐心,他们关心的是三个当事人的最后的命运。
生活永远比肥皂剧精彩。
莫眉与彭树分别坐在原告和被告席上,这是一场精神肉搏,相爱的人对簿公堂,无论如何不是一件至少可以故作轻松的事,他们都请了最好的律师为其辩解。就他们自身而言,已经在情感上苦苦挣扎之后形同陌路。
凌晓丹也专门为这件事从加拿大飞了回来,但她不能作为证人之一,因为如果她事先知道这件事,便是同谋,她惟一能做的是三缄其口。
法警再一次把彭卓童押解上来,旷日持久的等待使他显得有点不耐烦。的确,他改变了许多,但他性格中有一种固有的东西与生俱来,那就是他不堪忍受折磨,否则他完全可以被这个世界遗忘。然而他做不到,他的容貌,他的心灵无论怎么改变,他都无法忘记父亲和来福。与其忘记,不如死去。折磨和欲望是一样的,没有人能够抵御它的侵蚀力。
每一次见到他,彭树、莫眉和晓丹都是百感交集。
法庭最后认定:彭卓童的故意杀人罪成立,他被判处死刑。
法官的判决书还未念完,莫眉和彭树几乎在同一时间潸然泪下,彭树自然是因为失去了失而复得的儿子,而莫眉终于可以告慰女儿的在天之灵。
但是他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相遇了,两个人的战争结束之后,往日的恩情一幕一幕地在他们疲惫而憔悴的心头升起,但是他们深知已彼此失去。
爱还在,情已逝。
蔡琴的歌声由远至近地走过来,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头顶盘旋: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丽,
啊,有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这是真正的曲终人散。
故事本身永远是微不足道的,随着真相一点一点地显露,它便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少女变成老妇,红颜褪尽,姿色和魅力荡然无存。
电视栏目 《 法网经纬 》 第一百八十三期,记录了这一场离奇官司的始末和每一个细节,最后几句次中音的男声旁白是这样说的:“……道德沦丧,集体迷失的现状固然令我们茫然困惑;爱却分离的悲情故事也让我们唏嘘不已,然而,值得人们思考的更是另一些问题,为什么有时候罪恶的行为并不是来自罪恶的念头,反而是最为真挚的、动人的母爱,这不能不是今天人性至深至大的悲哀。”
法院宣判后的第二天,莫眉坐郊线车去了长生园,那里有亿亿的一个简朴的墓碑。她带去了一束沾满甘露的百合花,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