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想象力太有限了,凌晓丹的公司还在,但是她已经转让了全部股权,在一年前飞往了加拿大。
穷途末路,无计可施,她就在大街上乱走,哪儿人多就到哪儿去,迎着一群一群陌生的面孔,希望能撞上那一张熟悉的脸。
她在电视节目里看到,一个女孩为了寻找走失的弟弟,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仍旧没有如愿,但她为了回报社会,回报这一份感动,注册了一家寻人馆,用她的热心来帮助别人,收费也十分合理。莫眉第二天就找到了这家寻人馆,地方不大,条件也很简朴,她提供了彭卓童的照片和简历,只说他是离家出走的,希望知道他的哪怕是一丁点线索。女孩非常理解她,她说她会用一切民间的形式来寻找她的亲人,包括上网,发信函,也包括最原始的张贴寻人启事,只要这个人尚在人间,就不可能没有人见过他。
女孩为彭卓童专门制作了网页,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反馈:
死亡。
死亡。
此人于两年前死于车祸。
确切死因:车祸。
两年前与当红影星莫亿亿同时遇难。
还有人提供了当时报纸上的图片和内容。
莫眉每天早出晚归,行为诡秘,彭树不可能不看在眼里,终于有一天,莫眉匆匆忙忙地准备出门,彭树叫住了她:“我今天约了一个心理医生,我们一块到他那儿去。”
“我不想去。”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我们都需要,我们需要心理辅导。”
“我不需要。”
“你还不需要?!我观察你很多天了,莫眉你现在变得很反常,你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乱走,我看了真揪心!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
“我反正不会去看医生,我所经受的苦难,足够辅导他们了。”
“不要不相信科学,也不是灾难深重的人就懂这门科学。”
莫眉突然咆哮起来:“可是我懂我自己!我懂我的心!而这颗心在滴血!”
彭树再一次走过去,无声地拥抱了她,抚慰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像对待婴孩那样。但他还是小声地、恳求地说:“我们这样下去不行,莫眉,无论多么严酷的现实,我们总得面对。”
莫眉不再说话,已是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个世界要多大就有多大,可是她要找的却是他的儿子。
列车是在正午时分进站的,四季如春的昆明刚刚下了一场薄雪,万物的表层都结上了半透明的仿佛触手即化的冰凌,宛如神话中的世界。据说这是二十多年没出现过的景象了,不知对他来说,将预示着什么?!
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云南,这是一个令他感到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人来接他,也没有人在什么地方等候他,即使到了华灯初上的夜晚,同样没有一扇温馨的窗口属于他。
他独自一人,背着他的行囊,登上了长途公共汽车。
山路,几乎千篇一律的山路在眼前延伸,车速很慢,平行时也只有五十迈,如果上坡就只有三十迈了,而且还气喘吁吁,随时可能罢工似的。汽车的颠簸让他感觉到道路的起伏不平,一路的风景虽然秀美,但仍旧给人落后、贫穷、荒蛮之感。
这个人就是彭卓童。
那天晚上,他只不过多喝了几杯,便沉沉睡去,人事不醒了。这一觉似乎睡了很长时间,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绷带,但却并不是躺在医院,而像是在一套别墅里。眼前都是他熟悉的面孔,母亲、凌叔叔、晓丹,他们无比专注地望着他,而且神情十分严肃。
整容之后,所有的证件使他变成另一个人。
这个世界是只认证件不认人的,姓名、性别、籍贯、出生地、出生年月、学历、职业、住处,总之你的一切都由你的证件来证实。正因为如此,有些看上去难度很高的事,其实处理起来非常简单,何况凌向权深谙此道。
他像蝙蝠一样,整天藏在昏暗的屋子里,“不许开灯!”他说。
“你的样子一点也不难看。”晓丹安慰他说。
“可我不喜欢,这就足够了。”
“我们也不想这样。”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他在黑暗中痛恨地说。
“你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很多人会死,也包括你。”
“即便是这样,为什么要亿亿陪死?!这对她不公平!”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不然谁会相信你死于车祸?!”
“我要去投案自首,我不能叫她一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你现在就可以去,你自己不珍惜生命,谁也没办法。”凌晓丹神情淡定,似乎也并不想说服他。
就在他的内心备受煎熬的时刻,东窗事发了,他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和凌叔叔,在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报纸上每天都在追踪报道这件事。
他们说的没错,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许多内幕让他触目惊心。
亲人之死,让他明白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他完全不可改变的。或许因为在这之前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忽略了再常识不过的问题。
以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过是一个个的超级圈套,他为所欲为的结果是让母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母亲和凌叔叔走的那天,他和晓丹两个人关在屋子里抱头痛哭。
他与母亲的关系一向不尽投合,甚至有些疏离,总觉得自己有足够的个人魅力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反躬自省,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冲着母亲去的,他们是因为她而围在他的身边。而母亲即便是有一万条错误,对他来说,却是没有瑕疵,倾注了百分之百的爱。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爱她,多么的不能接受失去她的现实,但是一切都晚了,他除了在饮泣中深自悔恨,还能怎么样呢?!
他的人生态度发生了莫大的改变,大悲哀带来大彻悟,不光是他的容颜,他的内心也换了一个人。
似乎一切尘埃落定,凌晓丹说,我们可以走了。
“我不想去加拿大。”他说。
“那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
“人都是很普通的,就按普通人的活法活吧。”
“普通人怎么活?”
“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去触及这块伤疤。”
“我不喜欢连根拔起的感觉,虽然我已经不是我了,但我还是想守着母亲,守着亿亿,守着父亲和来福,守着他们在我身边时给我的感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讲感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我恰恰觉得我已经没有危险了。”
“可你同样没有工作,没有钱。”
“不见得会饿死吧。”
怎么吵都没有结果,最终他们还是分道扬镳了。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晓丹再一次拿出藏酒,并且做了一桌子菜。他们点了烛光,相对而饮,两个人都喝多了,晓丹说道:“真正应了那句话,不是你的,你怎么做都得不到。”
卓童道:“你也不想想,我们俩怎么可能过得好?”停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将永远在她的注视下。”
“她如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开始就不应该跟公子哥混。”
“你别再说了,是我害死了她。”
“她也太虚荣了。”
“我叫你别再说了。”
“她死了,你就把这种没有根基的爱升华了;可是她活着,现在也只会离你而去。”
哗啦一声巨响,卓童把整个餐桌掀翻了。
菜还没怎么吃,酒流了一地,随之酒香四起。晓丹在一地的菜肴面前垂手而立,有许多时候,她不是没想过,从此跟着卓童浪迹天涯。父亲的死,让她觉得很多东西并不值得她特别看重,反而是亲情最难割舍,什么时候你看着亲人将去,却无能为力不能救他,你就会懂得所谓的富贵荣华并不足惜。可是,卓童说得没错,他们是过不好的,即便是粗茶淡饭,寂寞清贫的日子,莫亿亿也永远隔在他们中间。至今她也相信,卓童爱的程度十分有限,然而,负疚却可以是无限的。
第二天一早,卓童还没有醒,凌晓丹就悄然离开了,她在自己的房间留下了纸条,和她在加拿大的永久性地址。
长途汽车整整开了十二个小时,其间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直到它停住、熄火。
“这是哪儿?”卓童问司机。
司机已经起身,一脸疲惫地摘掉污浊的手套,反问他道:“你要去哪儿。”
“中甸,香格里拉。”
“还早呢,这是大理,你还要接着坐车。”
又是整整一天,又是最后一个下车,一问,只是丽江的四方街。有一首歌叫 《 梦中的香格里拉 》,他就是凭借着这首歌决定了人生的去向。但他现在也十分怀疑,真有香格里拉这个地方吗?怎么会像在天边一样遥远,还是她真的只在人们的梦境里?
四方街云集着全世界来的人,没有人注意他。
太奇妙了,这个边陲小镇,这块弹丸之地,就因为有纳西族,有走婚,有玉龙雪山,有泸沽湖,有图腾遗址,有东巴古乐,有弯弯曲曲的栈道,有年久失修的柴门,有比岁月更加沧桑的面庞,便暗合了人们对远古宁静的向往,纷纷来到这里,放下或者重拾梦想。
谁都知道丽江曾有过两次大的地震,但从飞机上拍下的图片看,有人却在废墟边上支起桌子打麻将,这里的人对待生死,对待快乐与苦难的界线模糊得让人诧异,或许,这便是一种吸引众生的心态。
卓童在拙朴的街道上走着,在数不清的小巷里穿行,这里的人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他感到很饿,便走进一家名叫露丝的酒吧里坐下,这大概是为了外国游客应运而生的,门口、玻璃窗上写满了英文,布置也是向西化竭力倾斜。房间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但铺着格子桌布,也收拾得很干净,屋顶吊着汽灯,起到了营造氛围的作用。
放出来的音乐很糟,是一个女声在唱英文歌,听上去像一个烂女在沿街叫卖。
这可能是一家夫妻店,除了一个老人坐台收款之外,便是一对看上去还有些文化,也见过点世面的青年男女在忙来忙去。
卓童坐下来的时候,一个大个子老外正在用餐,他指着男店主刚刚端上来,放在他面前的一碟意大利通心粉,咕嘟咕嘟说了很多话,男店主会说简单的英文,但他们显然很难沟通。卓童只好出面帮助他们,他对男店主说:“他要的是一种意大利牛扒,如果他不愿意要这碟粉,我可以接受。”
店主当然很高兴,但同时他又有了进一步的要求:“你会做他说的那种牛扒吗?我的厨房里什么都有,要不你来试试,我实在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好像他也不便推委,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厨房,他哪会做什么饭?只是依稀记得牛肉是要在调稀的面粉里裹一裹的,然后才在锅里煎烤,放盐和胡椒,外加四分之一的柠檬。他做得很糟,牛扒的外面已经微焦了,但里面还滴着血,但是老外说好,还对他伸出大拇指。满脸狐疑的店主终于笑逐颜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握着他的手说:“你好,你是我的朋友,任何时候都可以到这里来。”
吃完了通心粉,他喝了他们赠送给他的可口可乐,非常愉快地离开了露丝。
他在一家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驻足,一个老人,好像很老了,却生着炉火,敲打尚未完成的银器,声音叮当叮当单调地响着,他好像来到了铁匠铺,而铁匠铺他却只是在影视作品里看过,所以他站在那里发呆。
老人突然说:“你别老看着,过来帮帮忙。”
他四下里望望。
老人有点烦了:“说你呢,你回来了?!”
他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是这里的人独有的交流方式?还是老人把他认成了别人?一切都不得而知,也不需要或者没可能搞清楚。那是他们的故事,自有他们去延续和完成,就像没有人想知道他的故事一样。
他很荣幸地坐到老人的对面去,你一下我一下地敲了起来。
从此,他留了下来,并且很快找到了家的感觉,仿佛不是他千万里的他乡寻访,倒是云游四方之后的归来。那种亲切感和归属感油然而生,香格里拉终于成为他的一个完美无缺的梦想,离她越近也就越不着急了。
每天晚上,他在东巴古乐馆里弹弦子,穿着他们的服装,戴着极其夸张的头饰,在橙黄到尽头的灯光下鼓乐齐鸣,那独特的音符和节奏里,始终蕴含着长风一般一声紧挨一声的呼唤,他在沉醉之中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或许,他根本就是这古典音乐活化石中的一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