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可能就是一段有。在穿过一片小树林,顺着山坡走下来,眼前就是兴甘河。河床在这里陡然变得宽阔起来,干枯的河床上白色的细沙折射着刺眼的阳光,细一看,细沙在风的吹动下,像一条蛇似的向前蠕动。顺着谌思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块巨石拔地而起,巍巍耸立。谌思问我们,你们看那石头像什么?我们一个个手搭凉棚望去:一块巨石,横着矗立在兴甘河的河床上,像是要把河流拦腰截断,两条潺潺细流,从巨石的两旁流过。整块巨石凸凹嶙峋,坑坑洼洼,居然有鼻子有眼像人的模样。一个孩子说,像人头。谌思纠正,不够准确,应当说,像人的脸。
“你是说,只有一块大石头?”
也不是,在这块大石头的上游,还有一些大小不同,高矮不一的黑石头,确如谌思所说,每一块,仔细看去,都有些像人的脸。那地方现在正建大坝呢!
“你知不知道,从那个地方到马蹄岭的铁路,大约有多远的距离?”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没有计算过。我盯着矮黑胖的脸,他却没有再追问这个问题,而是,指着那块曾放在铁轨上的黑色石块,“你知不知道它有多重?”
不知道。我甚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矮黑胖告诉我说,它,有三十七斤八两。——“三十七斤八两?”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它和破案有什么关系?如果它是十斤,或者是五十斤,是不是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8
那天的午饭和晚饭,他们都没有让我回家吃。都是别人从食堂打来,送到屋里让我吃的。那饭菜比我们家吃饭的食堂好多了。
“我看到关于谌思的报道了,写得不错。对了,他想成为解放军战士蔡永祥的事是你跟许记者说的吧?”刚一吃完饭,那个矮黑胖就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每翻一页,就舔一下自己右手的食指。是我。是我说的。“是谌思跟你说的?”是谌思说的。他自己说的。“那,他说这话,是在事件发生之前还是之后?”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我的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你是不是怀疑谌思……”我有些迟疑,警惕起来。“没别的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也觉得,谌思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好好学习。革命事业需要这种大无畏的精神。”
话虽是这样说,可不祥的预感还像阴影,它不再是一个聚集在一起的黑,开始悄悄弥散。我看着窗外,窗外有大片大片灿烂无比的光,有在微风中晃动的树。“是在事件发生之前还是之后?”矮黑胖又问了一句。
“之前。”我说,有一天我去找谌思,说他正在看报纸,看蔡永祥的英勇事迹,说他大声朗诵,说他眼里还含着泪……我把和许记者说过的话,又详详细细地重复了一遍。
“看来,这个孩子从早就……”
“叔叔,谌思从小就想当英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说得急,也有些快。那个矮黑胖愣了一下,然后拍拍我的头:“是啊,是啊。所以他才能在关键的时刻奋不顾身啊!”停了一会儿,他重新翻开自己的小本本:“你能不能重新给我复述一下,那天的情景?再仔细些。”
……那天,我和谌思来到兴甘河。那里正在修筑水库。我们俩,跟在忙碌的人们后面,搬走一些小石块……“石块?是人面石吗?”不是,是另一种石头。我不知道它们是哪种岩石。
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你们待了多长时间?”很长时间。基本上是一个下午。“你们几点过去的?”大约……大约三点多钟。“好,你继续说。”
我们是顺着铁路走的。走到马蹄岭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这时,谌思的肚子更疼了,他说他要拉屎,跑进了草丛。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他在之前,说没说过自己肚子疼?”没有。我想了想,不,说过。在工地帮人推车的时候,他说肚子有点不舒服,我让他休息,他说没关系。
谌思回来,我们继续向前走。走着,谌思突然慢下来,他停在铁轨旁,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铁轨上——我也跟过去听,“要来火车了。”我说。
我和谌思继续向前走,火车的轰鸣已经越来越近。谌思拉了我一把,他想让我离铁轨更远一点,以免出现什么危险——就在这时,谌思突然发现,不远处,就在铁轨上,似乎有一块黑乎乎的异物——“那是什么?你看,是不是石头?”说时迟,那是快,具有高度警觉的谌思就像一匹野马,百米冲刺一般向前飞奔。而我,也跟着他跑了起来——是的,铁轨上确实有一块大石头,在我看清的一霎火车已经呼啸而来,气浪几乎能把我掀翻……就在我的前面,奔跑的谌思奋不顾身,已经抱起了石块,努力想跨出铁轨……我几乎一口气,倒背如流地把当时的情景又说了一遍
“那时大约是几点了?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没关系。这个我可以查。你能不能记起,铁轨上的石头距离你的位置大约有多少米?”三十多米。“三十多米?”不不不,可能有四十米吧。我记不太清楚。“咱们到院子里去。我把石头带上。咱们再排演一下。”
我们在院子里按照当时的情景又排演了一下,他走过去,量了一下其中的距离:三十七米。那时正是正午,阳光灿烂得晃人眼,我只得眯起眼睛,而那个矮黑胖也是。“谌思在什么位置?”我向后指了指,大约在那里。他点点头。“这距离不近。”他在“谌思的位置”上,飞快地跑向石头,然后将它迅速地抱起,跳向一侧——我的耳朵里似有火车的轰鸣。
这时,我突然看见了谌思:他在一个墙角处,墙角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9
大院墙外,刚刚升起的月亮,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谌思和许记者都在等着我。“老陈是不是又找你问什么了?”许记者问,随即补充:“就是一个个子不高,长得黑黑的,总阴沉着脸的中年男人。下巴上有道疤。”我说找过。上午的时候他把我带到兵团总部,整问了我大半天。谌思也看见了。他说他当过公安。
“哼!”谌思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口吐掉嘴里嚼着的草梗,“他找你干什么?”我说,他说要核实一下那件事的发生经过。我把原来说过的重复了一遍。我又加了一句,我还是原来说过的那些话。“那就好。再问,我们也不怕。”谌思说着抬起脚,朝地上的一块石头狠狠地踢去,石头飞出很远。他对许记者说:“许叔叔,你看到了吧,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冲咱俩来的,是你说假话,还是我骗人?这不在整人吗?把我整倒了,没什么,我大不了和以前一样拾破烂……他真是属烂疤瘌眼的——见不得别人好。”
“查一查也好。对大家都有交代。”许记者转过脸问我:“你之前和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没有隐瞒什么吧?”
“叔叔,你不信我还能不信他?”谌思抢着搭话,“他从来不会说谎。我刚回来时,他从家里偷饭票给我,让他妈妈一吓唬就都说了。你想他能……”
“你先别插话!”许记者摆摆手,对我说:“你要知道,向报纸说谎,向组织说谎的代价,这可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你想想再回答我。”
我看看许记者,然后看看谌思。“我没说谎。一句也没有。我向毛主席保证。”
“怎么样?我说吧。姓陈的绝对是别有用心。你刚调进报社,他就,他就……你说,他不去找那个搞破坏的人,却反复来调查我,许叔叔,你觉得我会把石头放在铁轨上然后自己再去搬?要是做不好,我的命可就搭上了!现在,我已经搭上了一条腿!”
“别说了,你别说了!”许记者再次打断谌思,“事实是怎样的,我已经调查过了,黑白是绝对不能颠倒的!谁想混淆是非,我们就和他斗争到底!”许记者盯着我的脸,“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会说谎。你最好把经过再写一遍,有关细节都一一列好。以后谁问你,都这么回答,千万别受坏人误导!你可是记住啦?”
我点点头。
在许记者走后,谌思又从角落里转出来,叫住我,两人说了很久。我们一次次回忆那天的所有细节。对对对。没错。不,不是这样。你别这样说。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谌思告诉我,刚开始,黄毛他们的结论是:石头自然滚落到铁轨上,谌思奋不顾身排除险情,保护了国家的财产。后来报到鲍司令那儿,他认为这样站位不高,忽略了一直亡我之心不死的阶级敌人:石头是阶级敌人放到铁轨上的!妄图颠覆列车!……可是,就是那个老陈,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总在鲍司令那里吹冷风,说他和许记者的坏话,现在,鲍司令和黄毛都有些疏远他了……“咱俩是好朋友,你可,我全靠你了。”他的神色有些黯淡,“我的腿,一到阴天就冷就痛。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得了。”
我们俩谈了很久。等我悄悄回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我溜进屋里,正要上床,却发现我妈妈,正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你干什么去了?”她压低了声音,大概不想把爸爸吵醒。
“是谌思,他找我的。”我用同样的低声。那时,我已经有些困倦。
“那件事还在调查,是不是?”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你是妈妈的好孩子,你可不许说谎,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你一定一五一十地跟我讲清楚!”母亲瞪着一双觳觫的眼睛,上下牙齿碰得直响。
10
……那天,我和谌思来到兴甘河。那里正在修筑水库。我们俩一起来到工地上……我非常不耐烦地重复说起那天的事。“你们去那儿干什么?”不干什么。玩。还想看看大坝,听人们说大坝就建在那些低矮的人面石上。母亲叹口气。“谌思知不知道他爸爸反对建这座水库?”妈妈问完之后没等我回答,“算了,你接着说。”
我们是顺着铁路走的。走到马蹄岭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谌思的肚子疼,他说让我在路边等他,他跑进了草丛。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我把我重复过不下三十次的经过又重复了一遍。
妈妈仔细地听完我的讲述。“没问题啊。”
“你怀疑谌思……”
“没,没有。是,是别人怀疑他。”
“谌思为了国家和人民的财产,自己都瘸了,要是作假……”
“是啊,要是作假,这代价也太大了。”妈妈若有所思,“这几天,大院里有不少人怀疑谌思……风是从外面传来的。”妈妈摸了摸我的头,“要是你知道什么,要是你发现了什么,可别总顾着情谊……说话做事,得先掂量掂量。”我说妈妈你放心吧。我没说谎,我不添什么也不减什么,我问心无愧。
妈妈直起身子,“睡吧。”她慢慢走到门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碰到了站在门外的爸爸。“吓死我啦!你这是干吗!”
我爸爸没有理她,而是径直向我询问:“谌思的视力有问题,是近视眼对不对?”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和紧张。
“你再给我讲一遍。”
那种莫名的恐惧和紧张越来越重。它压在我的身上,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让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悬崖的边上,四处是黑暗和呼呼的风声。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站在门口的妈妈突然低低地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你们闯下大祸了,这可是天大的祸啊!
“不!没有,我什么也没干。”我吓得边哭边喊,想用喊声驱散内心的恐惧。
11
“谌思的视力有问题,他是近视眼,是不是?”
我知道我会再次回答这个问题,可慌乱让我……“不是。不不,我不知道。”
“你们总是一起玩,你会不知道?”矮黑胖露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像审犯人一样,“如果你说谎,一经查明,将会是什么后果?你应当清楚!”
他凶狠的表情反而让我平静了下来,我说,我真不知道,我没说谎。我从来没见过谌思戴眼镜。不戴眼镜,谁知道他是不是近视。
“好,看你嘴硬。”矮黑胖打开自己的本:“那天,火车到马蹄岭的时间是傍晚六点五十二分,据司机说天色已经暗了。”他重新盯着我的脸:“昨天,我和几个同志在六点多又去了马蹄岭。有两个同志的视力都在一点五左右。我把石头摆在铁轨上,让他们站在你们的位置,视力那么好的人,都没办法看清上面的石头!它充分说明,整个事件完全是有预谋的!”
不是的。我努力让自己强硬,叔叔,我没有预谋,我和谌思绝对没有提前商量过……我和他去,是他叫我的,我也没想到铁轨上有石头,我也没想到谌思会那么奋不顾身……
“你告诉我,你当时,真的看见石头了?是在多远的距离?”
“真的看见了。距离多远……好像三十多米,大概不到四十米。”
“你看出它是石头来了?”
“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我是真的看见了。”我暗暗地咬着自己的牙。“我可以向毛主席保证。”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专案组抓住能否看清铁轨上的石头这个关键,连哄带吓地反复审问我,我死死咬住,我看见了。说实在的,我并没有撒谎。当时谌思发现石头的时候,我确实没看见。可是跟着谌思跑了一段后,我真的看见了。这里有个时间差。
“谌思的身手挺好啊。有人看见,他在大院里曾经搬石头跑步,你是不是看到过?”
见我不回答,那个矮黑胖骤然阴下脸,说,快说!搬石头跑步,他根本就是在练习。对不对?
“我……”我摇着头,恐惧像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上气来。就在我即将彻底崩溃的时候,屋子里进来几个人,其中有黄毛,有许记者。黄毛附在矮黑胖的耳边说了几句,然后走了出去。矮黑胖有些悻悻地站起身子:“先到这里吧。我们走。”
他,和他们,把我剩在了屋里。我突然感觉有些凉,在我后背,鞋子里,淌出不少湿漉漉的汗,经风一吹,它们竟然……
谌思确实近视,不过,当时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大院里一起玩的孩子也不十分清楚。我能记起的,是上课的时候,谌思总爱伸着脖子,眯着眼睛——我不能以这副表情来判断他就是近视。所以不能算是说谎。不过,我的确看到过他在大院里抱着石头跑步,不,是冲刺,扑向石头,然后抱起——妈妈说,这事千万不要说出去,谁问都不能说。妈妈之所以这么说,我想除了为谌思,也还为了我。她怕我被牵连进去,说不清楚。
后来,这件事的调查不了了之。有人说,主要是黄毛起了作用,他在鲍司令那里颇占位置。多年之后,“文革”结束,我大学毕业回来,进了报社,遇到许记者(他还是记者,直到退休),谈起当年的事,他说,也不是一个人的作用。典型已经树起来了,如果把它毁掉,无疑是自己打自己的嘴。所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从那之后,谌思被抛到一边,就像用完的破抹布,随手一扔。是的,没错,谌思几乎被人们遗忘了,他不再去讲用,不再上主席台了,天天和我待在一起。不过,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再也没有提过火车,铁轨,人面石——我们心照不宣,我们努力回避着有关的话题,仿佛那个日子是一个黑洞,仿佛那个事件是一个黑洞,如果靠近它,就可能被它吸走,再也不能回来。
原刊责编 宁肯 本刊责编 李昌鹏
【作者简介】 苗艺:汉族,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秦皇岛经济技术开发区作家协会。先后在《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发表小说,作品有《逃亡》《赤足踏过冰冷冷的溪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