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让那些实在活不下去的国营企业死掉,不仅仅是一个观念解放的问题,还有很多实际上的困难,最主要的便是下岗工人的善后问题。多年以来,国营企业的工人接受主人翁教育,以厂为家,以身为工人阶级为荣,从来没有下岗的思想准备和再就业的能力,在很多老牌企业里,更是全家上下都在一厂工作,其“工人身份”甚至是可以传代世袭的。要让这些企业一死了之,必定会引发强烈的社会动荡。深圳市于1990年4月起,率先向外商出售国营企业。到1991年,深圳已经出售了40多家国营企业的产权,交易价值1.9亿元。媒体的观察是:“在产权转让中,最难处理的是职工的转让,新业主往往不要原企业的职工,都想重新招工,致使原来的职工失业。深圳市有关部门正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四川让特困企业“安乐死”的主要办法,是让活得还不错的国营企业,兼并那些亏损的同行,同时,政府给予前者更多的优惠政策和扶持。成都的无缝钢管厂就兼并了六家亏损的工厂,厂长对记者说,“兼并是企业行为,但绝不是企业的自发行为。”言下之意,如果没有足够的优惠,他们不会吃下那些烂苹果。为了兼并一家钢铁厂,钢管厂与政府谈判了15个月。
这个经验在后来的数年内得到推广,不少地方因此组建起由归并而形成的规模庞大的国营企业集团,他们往往因此得到上市融资的“指标”,在财税上更是享受特别的优待。在这过程中,像钢管厂那么“强势”的企业似乎不多,绝大多数的兼并都是政府意志的体现,“归大堆”带来的后遗症又将引发新一轮的企业兴衰。1991年11月25日,上海牌轿车宣告停产,至此,建国后的两大汽车品牌——红旗牌轿车与上海牌轿车均告消亡。不少工人闻讯从市区赶到安亭,争相与最后一辆上海牌轿车合影,有人眼里还泛起了泪花,还有人则手抚车身,依依惜别。上海牌轿车于1963年开始批量生产,改革开放之初,它是国家专控商品,只有县团级以上的干部才能乘坐,普通人和私人企业均无权购买。1983年之后,日渐出现生存危机的汽车厂开始私下向社会出售轿车,每辆定价2.5万元。工厂老人回忆说:“每次卖车的时候都害怕极了,提心吊胆的,生怕犯什么政治性错误”。就在上海牌轿车羞羞答答地在市场边缘徘徊的时候,德国大众在华投资却逐年增加,它出产的桑塔纳年产6万辆,竟接近上海牌轿车在过去28年里的总产量,已俨然成为中国市场的第一轿车品牌。
8月份的美国《商业周刊》评论说,“1990年,上海大众的税后利润一举超过了大众的全球盈利目标,其原因之一是,只有在中国这样的国有经济条件下,一辆普通的大众桑塔纳轿车才能卖人民币17.8万元,几乎六倍于该产品的世界平均价格”。很显然,惊人的利润空间,是导致中方最终决心放弃上海牌轿车的重要原因。自从在1985年组建上海大众汽车之后,原来的上海汽车厂名存实亡,全厂2 900人中的业务骨干共1 600人全都去了新的合资厂,政府主管部门也不再对原来的生产项目再投入,上海牌轿车在形同被弃的情形下苟延数年,终于无法支撑。
在1991年5月,国家有关部门决定,在未来四年内报废170万辆在1974年前制造的老汽车,绝大多数的上海牌轿车都在此列,这对于中国汽车产业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利好,可惜那些老迈的国营老厂已经无缘分享“蛋糕”。《南华早报》引用物资部门官员的话说:“政府将为机关和企业用新车替换旧车提供财政方面的帮助,这些新车主要是由中国与美国、日本、德国和法国的合资工厂生产的。”上海牌轿车的消失,是一个象征性事件。在跨国公司和新兴民间企业的双重冲击下,曾经红极一时的老牌国营企业品牌都相继凋零,一个时代终于在恋恋不舍中褪去了它最后的一道余晖。
关于国营企业的“生死讨论”,事实上意味着一场即将绵延十多年的资本盛筵已经悄然开始了。对陷入困境或处于市场边缘的国营资产的分割、重组与出售,将成为财富积累和改革成果分配的重要方式。如果说,在1988年,“资本”这个曾经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万恶名词已经重新归来,那么在今年,它已经散发出越来越迷人的金色光彩,那些最早认识到它的人们将一一成为新的财富宠儿。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正是从庞大无比却又貌似僵化的国营资本这座“大金山”上挖取到了各自的“第一桶金”。今年,一直对自己的商业天才深信不疑的四川万县人牟其中,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天才”。在离开家乡之后,他一直在深圳、北京和海南等地寻猎,他的南德公司做过各种各样的贸易,从贩卖钢材到批发毛线。向来喜欢天马行空的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露面的“大场面”,1989年,他受到邀请去瑞士达沃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这是中国企业家第一次参加这个知名的非官方论坛。达沃斯的物价奇贵,牟其中不敢吃饭店里的食物,便天天跑到小巷里找最便宜的馅饼。
会期半个月,他住了四天就受不了要回国,临结账时才被告知,作为受邀嘉宾,他的食宿都是由论坛方面全包了的。达沃斯归来不久,他在从万县到北京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河南人,从后者口中,牟其中得知正面临解体的前苏联准备出售一批图-154飞机,但找不到买主。于是,异想天开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冒险的生意。南德既没有外贸权,也没有航空经营权,更没有足够的现金,要做成飞机贸易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牟其中却决意一试。他打听到一年前刚开航的四川航空准备购买飞机的消息,便七拐八弯地前往洽谈,川航同意购进苏联飞机,然后,牟其中又从四川当地的国营企业中组织了罐头、皮衣等大批积压商品,准备用以货易货的方式达成这笔生意。牟很能抓住人的心思,他接待苏联航空工业部官员的地点选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在开始谈判之前,他“很荣幸地”告诉客人,这里便是不久前戈尔巴乔夫同中国领导人会谈的地方,一向唯上的苏联同志当然立刻肃然起敬。就在牟其中的空手倒腾之下,这笔“不可能的生意”居然变成了现实。
1991年中期,南德、川航与苏联方面达成协议,中方用价值4亿元人民币的500车皮日用小商品换购四架苏制图-154飞机。这笔贸易经媒体报道后,牟其中顿时成为全国热点人物,他自称从中赚了8 000万到1个亿。牟的运作其实一直游走在政策的边缘,2000年7月,川航对外拍卖当年购进的一架图-154飞机,其名义是“走私飞机”。“罐头换飞机”令牟其中一夜成名,更让他对自己的“空手道理论”深信不疑,他对来访的记者说:“过去的经济规律已经变得十分的可笑了,工业文明的一套在西方落后了,在中国更行不通,我们需要建立智慧文明经济的新游戏规则。有人说我是空手道,我认为,空手道是对无形资产尤其是智慧的高度运用,而这正是我对中国经济界的一个世纪性的贡献。”在今后的十年里,牟其中将他的这套理论一再地付诸行动,他策划了一大堆听上去就吓死人的“宏大计划”,其中包括将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宽50公里、深2 000多米的口子,把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引入中国干旱的西北地区,使之变成降雨区。
在整个90年代,牟其中一直是媒体的焦点,他获得了“中国十大民营企业家”、“中国改革风云人物”、“中国十大实业家”等众多称号;南德集团被称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田”、“中国真正的民营企业”;在1994年,美国《福布斯》杂志将牟其中列入当年度的全球富豪龙虎榜,位居大陆富豪第四位;同年,中国的一本名为《财富》的民间杂志把他定为“中国第一民间企业家”和“大陆超级富豪之首”,这位充满商业想象力和改革空想热情的四川人也因此成为第一个被冠以“中国首富”的企业家。牟其中在1991年前后的冒险成功,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在经历了13年的改革之后,计划体制已经在内外交困中面临逐渐瓦解的边缘,缺乏市场开拓能力而造成货物积压仍然是困扰很多国营企业的最大难题,这无疑给很多像牟其中这样的大小倒爷提供了巨大的运营空间。通过创新的方式在流通环节中获取利益,成为这些冒险家屡试不爽的致富手段。不过,由于缺乏规范的资本工具和游戏规则,这些经营活动便往往非常的传奇和诡异,也充满了种种的不确定性。
如果说牟其中“罐头换飞机”的故事从一开始就脍炙人口的话,那么,几乎同时,另一个人的资本操作则显得要低调得多,而事实上这个连名字都很神秘的安徽人,却可能是第一个真正掌握了现代资本游戏规则的中国企业家。很多年后,人们仍然对仰融的身世知之不多,据说他原名叫仰勇,是一个毕业于西南财经大学的经济学博士。采访过他的记者描述说,“仰融是一个思想上天马行空的人,你跟他坐在一起,总是被他牵着走,很难把握自己的节奏。跟其他企业家相比,他显得更桀骜一些。如果说仰融自己身上只有20万了,而且明天就要全部还掉,但是他今天能请你吃10万元的饭,并且面色如常。”仰融曾经向人背诵过莎士比亚的一段名言:“世事的起伏本来就是波浪式的,人们要是能够趁着高潮一往直前,一定可以功成名就,要是不能把握时机,就要终身蹭蹬,一事无成”,在后来的十多年里,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1989年,受知名金融教育家、中国金融学院党委书记许文通的赏识,仰融赴香港创办华博财务公司,其初始出资方为许文通担任董事长的海南华银。人在香港,心系内地,仰融深知国营企业的资本变革将带来巨大的利益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