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天知晓。——黄:《沧海一声笑》,1991年
日渐世俗和商业化的时代特征,让中国不再像过去那么充满神秘感和难以琢磨。不过,在意识形态领域,两种不同的声音仍然还在隔空交锋。如果仅仅从报章上的争论来看,1991年的中国弥漫着“改革是姓‘社’还是姓‘资’”的硝烟。而事实却是,争论如江面上迷眼的乱风,实质性的经济变革却如水底之群鱼,仍在坚定地向前游行。三年多来的宏观调控,让过热的经济趋于平稳,各项经济指标大大降了下来,人们在改革上变得缩手缩脚,尽管中央提出了浦东开放,并重申海南特区政策不变,但是,在总体的发展思路上,各级官员仍然摸不透未来的方向。这时候便需要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出来,重新唤起所有人的热情。这个使命又落到了已经宣布“完全退出政坛”的邓小平身上。
这两年,邓小平都是在上海过的春节,2月15日至3月22日,上海《解放日报》根据他在上海期间的讲话,先后发表三篇署名“皇甫平” 的评论,提出要继续坚持解放思想,敢冒风险,大胆改革,不要再囿于姓“社”姓“资”的诘难。这组社论甫一刊登,便在一派沉闷的舆论界掀起轩然大波,因为它并未标注出思想的来源,便引起一些人士的指责和围攻。某杂志在4月20日发表《改革开放可以不问姓“社”姓“资”吗?》一文,说:“不问姓‘社’姓‘资’,必然把改革开放引向资本主义道路而葬送社会主义事业。”另一本杂志推出《重提姓“社”与姓“资”》一文,说:“一切不愿做双重奴隶的中国人,在改革大道上前进时,有责任也有权利问一问姓‘社’姓‘资’,时刻提防不要偏离改革的方向。”8月和9月,北京报纸相继发表《问一问姓“社”还是姓“资”》和《当前改革的三个问题》,认为:“实行改革开放必须区分姓‘社’还是姓‘资’。
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着姓‘社’和姓‘资’两种不同的改革观。”这样的争论将持续一年,直到下一年邓小平在深圳的巡视被公开报道后才戛然而止。在各个领域,一些大胆的人们都已经迫不及待地重新出发了。中国改革史的一个特点便是,人民的实践有时候会走在中央政策的前面,一切的改革和突破尽管会阶段性地受到意识形态争论的影响和干扰,但是并不能真正地阻挡它前行的脚步。5月,李瑞环去温州视察,就在这个月,有位离休干部刚刚给北京写了一封信,揭发温州老板个个“五毒俱全”,“骑的是本田王,穿的是A底王,睡的是弹簧床,抱的是花儿王”,此信直接导致中共中央派出一个调查组前往温州核实调研,刚刚从柳市整顿事件中喘过气来的温州再次风声鹤唳。颇有改革风范的李瑞环当然知道温州干部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当地官员在向他介绍“股份合作制”企业时,再三小心翼翼地论证说,这是一种“新型”的集体经济,跟私营经济有“本质上的差别”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小半。
“姓资姓社”的争论,在经济领域便体现为公有制经济与私营经济的比例问题,有些人士担忧的正是后者的迅速增长将改变社会主义国家的性质。最近这段时期,国营企业在市场竞争中所表现出来的乏力实在让人失望。1月12日的《中华工商时报》刊登了一篇新闻:北京袜子、手套等日用小商品严重积压,东城区就有数百家这样的国营中小企业,东城区工商局为了让区内的国营企业多一些销售的机会,就主动安排它们进入集贸市场,并动用行政手段让它们占据最好的摊位,结果却是事与愿违,数以百计的积压厂家只有17家前来登记申请,最后只有六七家到市场里去设了摊。记者在北京最大的和平里综合集贸市场上看到的景象是,“国营、个体的摊位泾渭分明,前者的守摊人缩着脖子,躲在柜台后面,十足一副官商作风,个体练摊的则又是叫卖,又是拿着样品比划,热热闹闹地吸引绝大部分的顾客。在刺骨寒风中,个体练摊的照旧天亮出,天黑收,而国营的推销员却按部就班,实行8小时工作日,若要延长营业时间,就涉及奖金、加班费,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国营摊位的销量不及私人摊户的1/4,很快就被淘汰出了市场。记者最后无奈地说,“虽然使国营企业在场地、产品、流通环节等硬件上与个体形似,但是在利益机制、市场机制上的神合却难以达到。”这是一个带有很强寓意性的新闻,它展现出国营企业在充分竞争领域中的被动与尴尬。此时的国营企业改革再没有80年代中后期那股“一改就灵”、“一包就活”的意气风发,更多的时候,它带有了悲壮而无奈的气息。在全国两会上,一位北京代表说,“我们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这石头就是国营的大中型企业”。从1984年起,各项改革措施年年创新,从利改税、承包制、政企分开,到优化组合、股份制、租赁制,药方开出了一帖又一帖,却罕有成效。近年来,即便是在诸多“倾斜”、“保护”以及创纪录的大批信贷资源源源注入之后,国营企业的表现依旧让人们无法轻松起来:生产回升缓慢、效益下降、亏损翻番。新华社评论员在一篇述评中忧郁地说,“人人皆知倘若大中企业不能振作,则今后十年中国经济断无成功之望。
”在当时,唯一对这个“共识”不以为然的是来自四川的经济学家蒋一苇,他一直反对“鸟笼经济”的做法,认为国家应该放弃对国营企业的偏执性倾斜,以更大的包容和宽阔的视野来平等对待不同的所有制经济,对于国营企业,他的观点是“吃任何药都不如不吃药,不管就活”。《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在采访归来后写道:“我颇看重此说,却想不透其中含义。”蒋一苇的观点不但让凌志军想不透,也得不到广泛的认可。事实上,所有人对国营企业的绝望不是一天形成的,而是历经了20多年的痛苦拯救与反复。正如凌志军所困惑的:“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对国营企业开了无数药方,每用一剂,大家便道‘活了’,到现在已‘活了’不知多少次了,定下心来再看,却发现仍是‘不活’。莫非我们今后把这些药重吃一遍,就真能见效?”5月份,还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件,那就是新闻媒体替改革开放后投资最大的钢铁企业上海宝钢讨债。据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这家中国最现代化的钢铁基地一直受到三角债的困扰,累积至今已经高达20多亿元,占到流动资金的1/3,濒临难以为继的境地。
国家计委、全国清欠办公室以及上海市政府都出面替宝钢协调清欠,但是效果却始终不彰,百般无奈之下,只好使出了最后的一招:把那些主要的欠账大户(总共有113家国营制造企业和流通公司)的名单在《中华工商时报》刊登了出来。随后的几个月里,在媒体的一一追问和督促下,欠债大户们才纷纷开始还债,时报的一位叫张文学的记者还跑去欠宝钢4 400万元的长春第一汽车厂,促使该厂还出了800万元。由媒体来扮演催债角色,实在是一个很有点黑色幽默意味的事件,这也从侧面表明,在国营企业的调控和管理上,有关职能部门已颇为乏力。发生在河北廊坊市的刘森林辞职风波,则展现出国营企业治理中的另一种尴尬。1985年,25岁的刘森林挂靠廊坊农工商总公司开办了一家化学清洗公司,他用家产做抵押向农工商借了五万元创业,六年后,这家公司不断滚大,资产达到1 040万元,拥有300多名员工。按协议,刘在1990年可得150万元的承包报酬,农工商却以不合政策为由拒绝兑现。于是,刘森林与“婆婆”的关系迅速恶化,刘提交辞呈,宣称要带着骨干员工自办私营公司。
这个事件经媒体报道,引起广泛的关注,围绕“刘森林该不该离开”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风波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在廊坊市政府的斡旋下,刘森林的公司与农工商脱离隶属关系,成建制地挂靠到另外一个“婆婆”——市轻化局,此事才算平息下来。这个风波表明,随着企业自主能力的提高,它们与主管机构的矛盾将变得越来越突出和难以化解。种种迹象都表明,传统意义上的国营企业已经在日渐激烈的市场环境中日薄西山了,两年来的治理整顿和市场萧条,让那点仅有的进取心也消磨殆尽。农业部提供的数据表明,在1990年里,乡村集体企业实现利润265.3亿元,首次超过国营企业的246亿元,前者的销售利润率为5.6%,相当于后者2.6%的两倍多。农民企业家鲁冠球用一句顺口溜表达乡镇企业与国营企业竞争的自信——“老虎出山好,猴子照样跳”,他甚至在北京两会期间预言,到2000年,乡镇企业无论产值还是利润都将超越国营企业,在国民经济中扮演“老大哥”的角色,当然,这只是一个农民企业家的个人豪言,但此言一出,举国学界竟没有人与之讨论。
国家开始重新思考国营企业的振兴战略,让每一家国营企业都获得生机看来是不可能了,因此,除了继续千方百计在政府扶持、体制松绑上下工夫外,一个更为明智的做法似乎是:收缩战线,让那些实在扶不起来的“阿斗们”自行了断。8月15日,每天都在讨论如何搞活国营企业的《经济日报》刊登了评论员詹国枢的一篇述评《少数企业“死”不了,多数企业“活”不好》,文章称,“产业结构调整之所以困难,症结就在于我们的少数企业(尤其是国营企业)死不了——风浪来了,大家匍匐在地,风浪过了,全都站起身来,产业还是那个产业,结构还是那样的结构。不是我们不想让一些企业活,而是客观环境不允许这些企业活。”此文刊出,顿时引发广泛的关注,很多人感觉到了政策调整的先兆。《经济日报》此时已隶属于国务院系统,它的很多观点代表了官方的态度。此后数月内,《经济日报》选中四川省为典型,又展开了一轮“死一块活一片”的连续报道,记者们相继提出“让抢救无望的企业‘安乐死’”、“红白喜事一起办”等十分尖刻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