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庆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了,他没有等学校给他分配单位,就跑进了中关村,那里已经出现了100多家开发性公司,《人民日报》将之描述成“电子一条街”和“中国的硅谷”,杨元庆加入了柳传志的“部队”,后者正热火朝天地推销倪光南发明的中文电脑。荣智健加入中信泰富,此时的中信已经成为一家正部级的大公司,它被特许赋予自主审批进口项目的权利,这在当时几乎就是一种无上的特权。在乌鲁木齐,一位名叫唐万新的高考落榜生用仅有的400元钱创办了“朋友”彩印店。尽管做万元户和经商下海已经成为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尽管比基尼和奔驰也相继在这一年进入了中国,但是它还是一个属于诗人和歌者的年代。一种叫“朦胧诗”的新诗体受到大学生们的热爱,一直处于地下状态的诗人北岛、舒婷、顾城等等走到了前台,他们的诗歌被集结在一起出版,由北京大学教授谢冕选编的这本诗集风靡全国大学。尼采和存在主义思潮进入到了大学校园,“上帝死了”,“偶像的黄昏”,神经质的尼采正迎合了人们对所有凝固思想的反叛,一切坚硬的东西都开始烟消云散。年轻人不再向往“安全而令人窒息的国营企业”,外资公司以及刚刚兴起的民营公司成为他们新的选择。
在中关村,出没着越来越多的大学生,他们当时典型的装扮是:一身百元西装,一个兜装支票,一个兜装发票,腰上别个BP机。后来创办了中国最大的新闻门户网站新浪的王志东,当时还在北大无线电系读书,他没等毕业就跑到中关村去打工了,很多年后他回忆说,我们白天在街上兜售盗版软件和二手电脑,晚上就去阴冷的地下室里听诗歌朗诵会。春天,北京爱和管弦乐团的专业小号演奏员崔健创作出他的成名作《一无所有》,5月9日,在北京举行的“国际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会”上,当他穿了一件颇像大清帝国时期的长褂子,身背一把破吉他,两裤脚一高一低地蹦上北京工人体育馆的舞台时,台下观众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音乐响起处,崔健唱道:“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这是一个直指心灵的声音,它沙哑而高亢,愤怒而温情,在5月的京城之夜,它的每一个音符从远处奔袭而来,直接穿过所有年轻人的肌肤,跟血液融合在一起,然后温暖无比地爆炸。
【企业史人物】郑氏之死这个世界上,除了若干个心碎的家人,很少还有人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郑乐芬的温州妇人。1991年,她以投机倒把罪被执行枪决。郑乐芬是1986年温州抬会事件的主角之一,在那次台风式的金钱游戏中,有30万人卷入其中,8万多户家庭负债累累,倾家荡产,当政府决心整治此事件的时候,郑乐芬被选中,成为罪大恶极的首犯。郑乐芬是永嘉的一个家庭妇女,丈夫蔡胜南是县汽车客运站的职工。据熟悉的人回忆,郑长得圆脸胖身,为人热情大方,她没有读过几年书,结婚后就在家里做点针头线脑的小生意,永嘉是私人企业十分活跃的地方,早年十分出名的桥头钮扣市场就出在此县。当抬会风暴刮起的时候,头脑灵活、人缘颇佳的郑乐芬很自然地成了当地的一个小会主。后来发现,温州抬会的会主八成以上是由像郑乐芬这样的文化程度不高甚至是文盲的农村妇女担当的。
郑后来在供词中描述当时的情景说,“钱收进来,先在墙两头放着,不出两时辰,两头的钱就连在一起,一上午整面墙堆满了,到了晚上一间房子已全部堆满钱,脚都插不进,只有封门派民兵举刺刀看门,人们仍不肯散去,喊着要入会,把大叠的钱扔进来,民兵用刺刀让他们后退。”郑乐芬所主持的抬会规模,在当时属于中等,她共发展了427人入会,收入会款6 200万元,支付会员会款6 010万元,收支差额为189.6万元,郑乐芬用这笔钱盖起了一个三层楼的砖房,还拿出一些借给了邻里朋友。抬会的链条在1986年春出现断裂崩盘的迹象,恐慌如瘟疫般地在各个乡镇飞散开来。3月23日,郑乐芬夫妻潜逃,4月30日,蔡在上海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7月16日,郑在江苏金坛县被公安机关捕获。
事后对郑氏抬会进行账目清查,在对所有款项和资产进行追缴、变卖之后,会款实际损失49.7万元。1989年11月23日,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投机倒把罪判决被告人郑乐芬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决被告人蔡胜南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对郑案的判决在当时的法律界就引起了争议。有律师认为,抬会本身是一个骗局,郑氏主观上是以非法占有会员的钱财为目的,应定性为诈骗罪,以此论刑,郑氏罪不当死。而法院则认为,被告之罪重点是侵犯了国家金融管理制度,应定投机倒把罪,根据情节,可处极刑。法院提供的证据表明,郑乐芬并没有诈骗钱财的行为,她与会员订立合约,签名盖章,双方对抬会的经营方式都是明知的和认同的。郑对会员收款、清点、记账、付款,均按约定的事件和数额办理。
抬会崩盘后,当事人均认为,他们跟郑乐芬的交易属于你情我愿,没有骗取钱财的动机。自80年代中后期起,沿海各地的民间金融活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国家一方面对此种行为严厉禁止,另一方面却又对加大私人企业的金融服务束手无策。温州抬会和郑乐芬事件正是这种时代背景下发生的悲剧。尽管在民间和法律界备受同情,郑乐芬的生命还是被强行终止了,1991年9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刑事裁定,维持以投机倒把罪判决郑氏死刑,立即执行。《英国简史》的作者伍德沃德曾经写到:“历史涉及的只是一个民族生活的极小部分,人民的大部分生活和艰辛创业,过去和未来都不会有文字记载。”他还引用《便西拉智训》中的一段名句说:“有的人湮没无闻,他们死去,无人知晓,仿佛他们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郑乐芬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她是中国企业史上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是一个死刑罪犯,死时只有38岁,且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企业史人物】仁宝当家中国有90多万个村庄,每个村庄都有一个村支部书记,吴仁宝可能是任职最长也是最著名的一个。他28岁起担任江苏省江阴市华西村书记,直到48年后才宣布退休,然后把这个职位又传给了自己的第四个儿子。在他的治理下,华西村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就成为”全国典型”。他刚上任时,这个苏南小乡村负债2.5万元,而退休的时候,已拥有固定资产30亿元,村办企业58家,全村2 000多名村民人均年收入6 000美元,每户均“分配”到了一辆小轿车,还有一栋400平方米以上的别墅。尽管吴仁宝只读过几天私塾,但他被周围的人公认为是一个“农民政治家”。他能通过读报和看电视新闻,把准政治的脉搏,在48年时间里,华西村几乎是每个历史时期的中国农村典型:从”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到科学种田典型、乡镇企业典型、扶贫先进典型、精神文明建设典型……在他退休前,中央提倡“三个代表”,吴仁宝当即组织创作出三个剧本,歌颂“三个代表”。
吴仁宝坦诚,1958年“浮夸风”时他虚报过产量,60年代,华西村是“全国学大寨”的“一面红旗”,而同时,吴仁宝却开始抽调20个人在村里偷偷办起了小五金厂。“当时可千万不能让外面知道,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呢。”他儿子回忆说,“田里红旗飘飘、喇叭声声,检查的同志走了,我们转身也进了工厂。”为什么冒险搞工业?因为种田挣不到钱。当时全村人拼死拼活,农业总产值24万元,而只用20个人办的小五金厂,三年后就达到了24万元的产值。吴仁宝这么干,当然要冒风险,他曾经当上过江阴县的县委书记和江苏省委委员,但是却在一次选举中意外落马,他回到村里,继续当他的村支书。1978年,“文革”过后,改革开放前夕,华西村盘点家底,共有固定资产100万元,银行存款100万元,另外还存有三年的口粮,而在当时,一包烟的价格是0.2元,整个江阴县的工农业总产值也仅仅数亿元。
当时,全国各地都在搞“分田到户、土地承包”的改革,吴仁宝外出考察一圈回来后,却拒绝把村里的田分给个人,他说,按华西村的情况再怎么分田调动积极性也没法致富,他决定马上创办一个打农药用的喷雾器厂,1984年,光这一个厂,净赚200万元。华西村真正完成原始积累,应该在1992年。当时,邓小平南巡讲话在报纸和电视上发表了,吴仁宝当天晚上就把村里的干部召集起来,会议开到凌晨两点,他判断全国经济要大发展,于是下令动员一切资金,囤积三个月的原材料。吴仁宝此前一直坚持“既无外债,也无内债”,这次却破天荒地向外借款1 000万元用于周转,华西村究竟动用了多少资金,如何筹措,最后又赚了多少钱,一直是个谜。吴协东后来只透露了一个数据,“村里当时购进的铝锭每吨6 000多元,三个月后就涨到了每吨1.8万多元。”华西村完成的另一个动作,就是以村办之企业,染指历来由国家垄断的烟草制造业。吴仁宝利用他的影响力,特批出一种以“华西村”命名的香烟,由淮阴卷烟厂生产、华西村宝昌化纤公司总经销,再由江阴市烟草专卖局专卖。
在1995年前后,仅此一项,华西村不需投入一分钱,从中可分享大约2 000万元的纯利润。1999年,华西村股票上市,这是中国第一个在资本市场上融资的村庄,华西村发行3 500万股,共筹资2.9亿元。2002年,吴仁宝投入12亿元,在河北唐山兴建年产量120万吨的“北钢”。“政治优势要为经济建设服务,”吴仁宝从来不讳言他的政治经济学,“这一点华西村从来没有动摇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华西村与天津的大邱庄并称“北大南华”,它们的发展模式都非常相似,有一个强权而有政治智慧的领导者,以经营企业的思路来治理乡村,依靠发展重工业迅速致富。所不同的是,北方的禹作敏发达后骄横一时,与地方政府关系恶劣,而吴仁宝则要圆润得多,江阴的地方官员说,“吴仁宝在官场上很少树敌,即使是镇里的领导到华西去,吴仁宝也从不因其官小而轻慢,这点他和禹作敏完全不同。”吴仁宝还组建了一个“特色艺术团”,专门用来招待各方来参观的领导。
当过副团长的计丽静曾经说起这样一个细节:剧团备有一个特别节目《三杯美酒敬亲人》,一般团里接到通知演这个节目,肯定是有大领导来,这个节目的创意,是在表演进行中斟上三杯,突然下到台前敬酒,猝不及防之下,领导往往一愣,随即开怀大笑,这是一个宾主尽欢的时刻。吴仁宝共有四子一女,四个儿子分别名为协东、协德、协平、协恩,据说是分别寓意纪念毛泽东、朱德、邓小平、周恩来。早年,吴仁宝曾经为他的子女们指定职业说,“大儿子协东做木匠,二儿子协德做泥瓦匠,女儿学裁缝。”理由是,“有这几门手艺,家里可以自己盖房子、缝衣服,吃穿住都不愁。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把一个穷村庄搞成那么大的一个产业,而且有机会传给自己的孩子们。星转斗移,当他退休的时候,华西集团内部的分工是这样的:协东主管建筑装潢公司,协德主政钢铁产业,女儿凤英身为服装公司总经理,协平打理旅游服务公司,四儿子协恩则径直接了他的班。如果从经营控制权的角度来看,集体性质的华西村已经成了吴氏一门的家族企业。2005年,吴仁宝退休后,有记者采访他的家,曾经细致地描写道:“楼下共三间房,楼上卧室,没什么家具,也没法放家具,因为所有的房间墙壁上,都挂满几排照片,全部是前来视察的各级领导与吴仁宝的合影。每天傍晚6时过后,76岁的吴仁宝归家,吃一碗只放油盐的清汤挂面,夹一块只蘸些酱油的白豆腐,再剥两只茶叶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黄。”